早上听得几声门响,脑袋昏胀,也懒得去理,索性翻了个身继续睡。接着是脚步声,杂乱无章,还有几个人絮絮的低语,能听出其中一人是南星。
南星?她不去伺候他家公子吗?
又跑来这里做什么?
莫非他家公子又走了?
不知昨晚的雨淋湿他没有?
今天还要给墨荷午阳花的解药,现在什么时辰了?午阳花上还有露水吗?。。。
脑子里胡乱想着,眼皮一沉,又要昏昏然睡去。
“关姑娘春宵好梦啊。”这声音听起来酸溜溜的,像新酿的醋。窗子被打开了,鸟儿在枝头高高吟唱着,为满地的落花送行。
春宵?呵,真以为我同你家公子做了什么龌龊事吗?南星,你这尖酸刻薄的妖精。
眼皮沉的像是坠了千钧的重物,勉强睁开一条缝,看见南星清清爽爽的倚在桌角,桌子上放着一件长条样的东西,木头质地,黑紫色。
是莫凌霁允诺给我的琴。
南星见我醒了,淡然一笑,手指纤纤,从琴案一路拨下来,弦丝轻颤,一串流畅的音符悦耳动听,极好的品相音色。可是清脆悠扬里却带一点干涩,像是酸梅汁里加了未融化的糖,大约是新琴的缘故?
“公子一大早就差人送来了。话说我家公子可没对哪个姑娘这般上过心。”她翻翻眼皮,不怀好意的看着我,一脸的意味深长。
她话里的意思,带着些炫耀,炫耀她家公子的阅姑娘无数,而又分明还掺杂些鄙夷,鄙夷我这貌不惊人的小贼为何会独得月影公子的垂青。
我像是一条上了岸的鱼,挣扎着终于坐起了身子,却慵懒的不肯下床,心神还没缓过来,依然在花香味的梦里徜徉。
耷拉着两条腿斜靠在床边,眯着眼睛看她。脑袋里浑浑噩噩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对了,她说什么,春宵好梦?
“你方才的话什么意思?”我揉了一把脸,盯着她脚上新穿的绣着莲花的鞋子问。
春宵好梦?把我当做什么人?难不成我关鹊的一世清白就毁在昨晚的一声霹雳惊雷里?
“关姑娘怎么敢做不敢当呢。”
什么?
“我做了什么?”脖子里的骨像是变成了一根朽木,僵硬死板,用手捏了几下,疼的生硬。脑袋被这疼痛激得异常清醒,我总归是想起了些什么。
做了什么?去问药园看了一眼女儿羞啊,仅此而已。
“大半个问夕宫都知道,公子昨晚带了一个女子出去,”她飞快的扫一眼我床边换下的衣服,“雷雨夜,孤男寡女。。。”她的声音暧昧,眸子里也是妖冶的紫。
“龌龊!”赏花而已,竟被你们活色生香的传送成一出春色闺楼里的私密情事。“我问你,谁看到你家公子带出去的人是我?”
月黑风高杀人夜,怎么,她们问夕宫里的人晚上都不睡觉的吗?一个一个扒着窗户去看他家公子的行踪吗?
“你自己看!”她拽着我的手臂,一路走到铜镜跟前。
铜镜诚实的映出了我们两个的面容。一个脸上带着怒容却容光焕发的可人儿,一个苍白颓然眼眶乌黑的亡命之徒。以前卖毒被人没日没夜的追杀时,也常常顶着与这极为相似的一张脸。
镜中的我也只剩下苦笑了,竟都懒得辩驳。一夜未眠的倦容跟早起时的慵懒,这下,就算跳进碧波湖也是洗不清了。
铜镜里的南星手臂环在胸前,得意里是满将溢的嘲讽。
索性叫我关鹊的名声再臭一些好了!毒翎已经是恶人,不怕再加一条莫须有的罪。
着实的人言可畏呵。
“关姑娘睡过日上三竿,那墨荷可是差人来了好几遭了。”她打趣打够了,把这污水从我的头泼到脚,殷勤周到,一滴不剩,占尽了风头方才收手。
走回桌边,倒一杯清水,细细的饮了。
“叫她急去,离晌午还早的很。”我晃晃悠悠的,打算走去床边再补个回笼觉。
“你真打算拿这东西交差?”她的手指轻轻的扣着脂粉盒子,仿佛在扣一个不知生熟的西瓜。
“不成吗?”抬眼从窗子望向外头,确实是不早了,再睡下去怕是有些过分。
我转了个身,坐上南星右手边的木凳,“打开看看。”
“难不成放了一夜还能开出花来?”她满脸的不以为然,随意就掀开了盖子。下一刻,她惊叫出声,仿佛摸到了一条冬眠初醒的蛇。
盒子里深褐色的药汁已经凝固成膏状,鹅黄里带一丢丢的粉嫩,像是一块可口的点心,又像是一盒成色不太好的胭脂。
“这。。。”她被惊的说不出话。她必然难以相信这惊悚的变化吧,像个会巫术的老妪,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念了几句咒语,就能让石头开出花来。
南星的聪明并没有让她吃惊多久,半晌,她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掩着嘴笑了,“偷天换日。这把戏,呵。随意放些水粉胭脂去哄那墨荷,反正公子回来了,她也不敢。。。”
“你闻闻,哪家的水粉一股子药味?”我用手指蘸了一点,作势就要往她鼻头上抹。
抹黑我的名声跟人品都无妨,若是抹黑我的药草之术,那就休怪我翻脸了。
我盯着南星的眉头舒展开来,很快又皱紧,撑大的眼睛里装的是不可思议。
她巧妙的想要借刀杀人,不想却弄巧成拙。我偏偏能解那毒。
香盒里药香浓郁,闭了眼,仿佛是一碗放凉的汤药。让这东西起变化的,除了在司药房捣的那些个药末,还有一种花。
这花就栽种在去碧波湖的路上,张牙舞爪的开在回廊一侧,轻点着来往的人的肩头。
昨儿晌午从粥里吃出虫子后,气呼呼的奔了湖边是有目的的,鸢尾唤南星回去的时候,硬犟着不走也是有目的的,回去的路上心里烦闷,拿路上的花草出气自然也是有目的的。
那共同的目的就是此刻融进药汁里的花,夹竹桃。
夹竹桃,味苦,性寒,大毒。午阳,性燥如火,亦是大毒。毒翎治病救人的手艺不会,以毒攻毒倒是信手拈来。以大寒之物降大燥制毒,天经地义。
“你到底耍的什么把戏?”
“我说我能解开午阳的毒便是能解开。你不相信我也没法子。”我夺过她手里的盖子盖好。
里头的东西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药味,呛得人喉咙发痒。
“借你的香粉一用。”颜色上能蒙混过去,只是这味道,还是加些香料遮盖上为好。
“做什么?”她一边问,一边摸向袖口,不想摸了个空。
“去味。”药草的味道倒是无妨,只是若被人嗅出了夹竹桃的香气,怕是饶不了我。
“你等着,我去取。”她起身走向门外,一手撩开了珠帘。
“你呀,换件像样的衣服,夫人送来的布匹早已做成了新衣,也是一早就送过来了,你若是不想穿琼姑娘的旧衫子,随意拣一件就是。”
她的声音随着步子越来越远,走到门口的时候,声音停了,步子也停了。
“姑娘家家的,好好梳洗一番。瞧你这面色。走出门去怕是要吓死人呢。”她顺手把门带上,仍旧是一脸的嫌弃。
嘁,早先在街上讨饭的时候,一张乌漆墨黑的脸,也没见哪个为富不仁的被我吓死。
我转身关了木窗,又解开身上的衣服。木施上头添了几件新样式,一色一件,像是雨后天上的虹。
我拿一件素净的青色衣衫穿好,舒适合身,裙摆上有芍药花流光的纹路,走动间,花开遍地。
撩了珠帘去外屋,凳子上有一盆水,上头飘着几片粉红的花瓣。拭脸的毛巾叠的整整齐齐,放在脸盆一旁。
水是凉的,还有隐约的桃花香味。看来我是睡的太久了。
梳洗罢,端端正正的坐在铜镜跟前。素面朝天,其貌不扬。打开铜镜下头的小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圆形的木盒。木盒上雕着镂空的花纹,里头,是数量众多的胭脂水粉。
这阵仗,可抵得上半个脂粉铺子了。屋子原先的主人,该是个爱美的姑娘。
淡扫蛾眉,轻点绛唇,桃花如面泛流水,秋水作目送春情。这娇俏可怜的摇红妆啊。
南星抱了一大束海棠走进来,插进昨天的瓶子里。顷刻间,满屋子都是叫人发狂的海棠香。
“怎样?”我先发制人,用袖子掩了面,先是露出眉眼,接着是面颊,一点一点的滑下来,最后露出胭脂色的唇,媚眼如丝,呵气如兰。
她眼睛里的惊艳,我看的一清二楚。
“这中原女子的装束,”她看的呆了,半晌才说出话,“简直,美极了。”
我噗嗤笑了,“中原人保守,循规蹈矩的,哪里敢化的这样妖娆?”
我盯着她眼里的疑惑,继续说道,“去年长安城的花魁,也是这样的眉眼。”
犹记得蓝烟姑娘为个男人拼尽所有赎了身,却不想错爱一个负心之人,末了还被那男人的正室割花了脸。她身无分文的来买毒,这买卖,我是非做不可。教给我摇红妆做酬劳,第二日便同那男子上下三十余口同归于尽,老弱妇孺,无一幸免。
生了个风流的身子,却偏偏有一副刚烈的性子。
“风尘女子的妆容?!”南星的眼神,仿佛见了一只横死街头的老鼠,被马车碾了,心肝脾肺肾流了一地。
“漂亮就好,哪管什么风尘不风尘,”她眼里的厌恶叫我不舒服,她是娼妓,你是婢女,都是卖身于人,何来的鄙夷?
“你家夫人不也是为了美貌不惜以身试毒?”你当那午阳花的解药是做给谁的?
“休要拿我家夫人说事。”
她走过来,把桌上的东西收好,手脚很重,似乎是生气了。
气什么,气我说她家夫人的坏话,还是单纯的气我脸上妖娆的妆?
“香粉呢?”我撇撇嘴,向她伸出了手。
兰花的香要清冷一些,跟夹竹桃的寒性不谋而合。
“吃过饭再去罢,叫她多等一会儿。”南星对这个药粉和香粉混合的古怪东西,依然表示怀疑。
“这就去,我去洗把脸。”早死早超生。
“洗了做什么?”
“我这样出门,才是要吓死人呢。”你们问夕宫的姑姑婆子鼻子都灵的很,十里之外就能闻到我身上的风尘味了。
“那你快些,我在门口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