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在他们身后，我抬头仰望着米夏的背影，她在玖月的身边，安安静静。五月突然把我拉进苹果树林。他捂住我的嘴，等他们走远了才放开我。他舒了一口气，我惊异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平静。我们坐在苹果树下，抬头就可以闻到苹果的香甜，不远处的那个农夫又把一筐苹果倒进了卡车。五月就在我身旁，什么话也不说，我不知道这个小孩在想什么，但是我没有拒绝或逃跑。我想五月一定有什么需要安慰。
“洛川的苹果真的那么好吃吗？”我问他。
“嗯，”五月伸手摘了一个苹果，“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我接过它凑近了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真香是水果的香味，好像五月头发上的水果香。我也摘了一个苹果，在五月面前晃了晃，塞进他的手中。他握着苹果，呆呆地望了许久，突然像一个长久没有撒娇的小孩，扑到我的怀中，放声大哭。这种哭泣是那么真实，也许在风中五月只对自己说哭吧，于是他就哭了。眼泪号叫着哗啦哗啦地喷涌而出，如放坝的水。他把眼泪擦到了我的衣服上，他在我的怀中，像一个走失的小孩，埋怨着妈妈竟会丢了他。他举起手臂，无力的打在我身上，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我的过往，于是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好像在安抚着过去的自己。
我仰起头，天空淡蓝淡蓝的，苹果依旧那么香甜，七月的背影已经再也看不见。
五月哭累了，哽咽两下，侧身躺在我的腿上。
“告诉你一个秘密，五月。”我抚摸着他的头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也许更小，是个很让人头疼的孩子。刚上初中，以前的同学都成了陌路人，姐姐是个永远都超越不了的标志，不管我多努力，结果都是一样的，我找不到好朋友，也得不到爸爸妈妈理解，我被网住了，想逃也逃不掉。那时我小，小得还不足够去反抗。不知不觉，我成了问题少年，倒不是说成绩有多烂，只是想的事很叛逆。那个时候我迷恋灰色，我以为灰是最忧伤的颜色。”
我停了下来，我望望五月，拭去他眼角的泪花，“后来，我才知道灰色也是浪漫的名词，只不过蒙上了些许的苦涩。”
“优宁没有朋友吗？”五月低喃着。
“当然有啊，米夏开始黏着我是一个夏天。某天晚上我们逃掉晚自习，去了我们想去的地方。那里的空气很新鲜，清凉的小夜风吹过我们汗津津的脖颈。我深深吸了口气，躺在了草地上。后来米夏告诉我在那天晚上，我看天，她看我，倔犟的脸，如同来错了季节的蝴蝶，突然在这一刻张开华丽的翅膀，飞过透彻的天空。米夏说我的笑让人心疼。后来我慢慢学会了笑，并且笑得很好。五月也会笑吧。”
“笑？”
“嗯，开心的时候大笑，幸福的时候微笑，难过的时候苦笑，面对重要的人、想要保护的人的时候……”
“那要怎么笑？”
“那个啊不需要笑。”
“是吗？”
“嗯，只需要一颗真诚的心。”
阳光是碎了吗？或者已经被天空的淡蓝同化？也许吧，那些过往，那些曾经，就像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每一次的回忆都让人泪流满面。当爱脱下斑驳的外衣，当时光终于让我学会懂得，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是个坏孩子。如果我可以更成熟，如果我可以不幼稚，如果我可以早一点明白……面对所爱的人，包括他们还有米夏。我的倔犟和叛逆，我一遍遍地在日记里记下的我恨他们，我疯狂的吼叫，我固守的执著，这些都是错误的，是不对的，我一直被他们爱着，只是我以为这不是爱。
我不再说话，我看到五月的安详，一张天使般的脸庞安安静静地沉睡，五月会明白，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这时七月找到了我们，他从我身后拍拍我的肩，我转过头去，便是他那干净的面庞，我指了指五月，嘘。
于是七月坐到我的身旁，他比我高很多，坐下来还是比我高很多，我们足足安静了一分钟，那一分钟，如此漫长，我终于开口问他：“你为什么叫七月？”
他反过来问我：“你说呢？”
“我觉得‘七’浪漫而严谨，给人以无尽的遐思。”
他笑了笑，“也许吧。”
我低下了头，“五月总是这样吗？他总是这么压抑自己，让自己置于孤独中却不肯走出来。”
“嗯，五月在想什么我们从来不知道，连学校都是他自己决定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爸爸妈妈都在北京工作，似乎五月从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也不要我们为他做任何事。哥哥和我都很担心他，不过还好他喜欢写东西，我们就给他买了很多稿件纸，可是他却总用他的笔记本。”七月低沉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丝忧伤。
五月会明白的，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那个黄昏，七月背着五月，两个人贴得那么近那么近，这种距离仿佛可以逾越任何障碍。我想，五月对我这样一个陌生人都可以坦诚相对，那么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七月、玖月还有大家对他的爱。总有一天，他会不再孤独，不再固守他的那份执著。
一、二、三、四、五、六、七，巷子里的第七棵梧桐树下，七月停下了脚步。夏天的午后，几隙阳光，透过浓密的树荫，洒在巷子里，混沌的一抹暗黄犹如老照片上的旧夏天。我不再数梧桐树，我问七月高中是怎么样的？
他说：“在高中，不管曾经的成绩是如何的辉煌，在最后的战役中都是暗淡苍白的。”
“嗯？”
“优宁，为了笑到最后，我们都应该选择平静到底。”
我望着七月的侧脸，在斑驳的梧桐树影下，显得那么认真。过了这个暑假，我和米夏就要去学辉高中报到了，不管我们有没有被分在一个班，我都不要和米夏分手，也许在高中，我会只有米夏这一个朋友。
七月拎着水果袋，他说我们回去吧。
我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我看着七月的背影，想起很多，和米夏一起拼搏的那个夏天，相互鼓励，相互支持，在漫漫的试题中，不绝望也不难过。我们在白色的画布上洒下了淡淡的灰尘，一点一点地勾勒出梦想和成长，我渐渐明白，年轻的眼睛只有在岁月的洗涤中，才能不再看到内心深处青涩潮湿的沼泽，而是看到更多，比如说那些最深刻的感动。
我抬头仰望耀眼的阳光，仿佛一只简单的猫，内向的，直率的，聪明的，憨厚的，胆小的，自恋的，狂野的，傲慢的，一只常常被卡在狭窄的缝隙里出不来，只能劳烦消防队一次又一次把它救出来的猫，一只以钻洞为嗜好的猫。现在我的心情，正如那只淘气的猫，幸福暖暖软软。
我们回到老房子的时候，米夏围着围裙，她把头发披了下来，自然卷略带黄色的长发自然而然地披在后背，她立在一锅汤前，捣弄着汤匙，玖月在她的身边，洗着一棵青菜。
我打开一楼的杂物间，找到了五月，那时，我站在门口看见五月坐在一个木箱上，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然后，他往笔记本上写下两三行。又望向窗外，他全身心地投入在自己的世界中。
“你在看什么？”我刮了刮他的鼻尖，对他笑。在我看来，五月最需要的就是笑。
“没，没什么。”
“哎，这是新的小说吗？”
“嗯。”
“可以看吗，五月？”
“嗯。”他似是非是地答一句，把笔记本递给我。
我随意翻开一页，“漫雪纷飞的夜晚，路灯依然亮着，小辰和小宁走在小巷子里，从路灯的远处走近再变成遥远。两个小小的身影在灯光下被拉成好长好长。小宁握紧拳头，凑近嘴边，哈气，她的小手被风雪冻得通红，也许这个身体都被冻住了，她苦笑了一下，‘要是记得戴手套就好了。’小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自己的手一眼，他脱下左手的手套，递给小宁。他不会说话，也不会表达关怀，他只说：‘给你。’小宁接过手套，戴在自己的左手上，她偷偷看了小辰一眼，他面无表情的，她说：‘可是这样，你的左手……’‘所以啊……’小辰握住小宁的右手，他冰冷的左手和小宁冰冷的右手握在一起，‘这样，就不会冷了。’他说。在风雪中，两个小小的身影手拉着手，他们的脸上是不是有一种叫做纯真的东西，还是会有什么朦胧的情愫在渐渐升起……”
“爱情啊！五月在写爱情啊。”我合上书页，惊喜地看着他不知所措的表情。
“不，不是……只是……”
“那结局呢？想好了吗？”
“嗯。”五月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美丽的眼睛。
“小辰和小宁最后怎么样了？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同成长，然后……”
“不是的，小宁走了。”
“嗯？”
“小宁注定要走的，在小辰的心里，不管小宁多重要，不管多舍不得小宁，小宁都会走的，她不属于这里，她有她自己的天空，她来这里不过是因为一个巧合。”五月低沉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荡，“优宁，小宁要走了，我感觉得到。”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我不知道五月是怎么想的，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几秒钟凝结。我望着五月颤抖着身体哭得惨兮兮的模样。他从来都是压抑自己，好像不屑和别人分享他的感情，他仿佛背负了一世的伤痛，这个少年对自己是那么残酷。我突然很怜悯他，我想五月需要关爱，我想对于五月来说，我是不是可以充当一个母亲？我走上前，环住他的肩膀，将五月置于那小小的怀抱中。我抚摸他的头发，轻柔而小心翼翼，五月在我的怀中，渐渐安静，他轻轻低喃着，“只有你，只有你……”
如樱花般清冷的外表中，我看不见五月纤细的心，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他在我面前，缓缓地解开了自己伪装坚强的面具，暴露了所有的不安和胆怯。我没有办法对五月说“不”，我没有办法看着他哭泣却什么也不做。就像是，我没有办法对自己残酷。
“五月，我们来建立羁绊，好吗？”
他什么话也不说。
“我来做五月的妈妈，我来保护五月。”
五月依偎在我的怀中，紧紧地抱着我，我听见五月细微的笑声，那么美那么天真。
不过才十三岁的孩子，别人都在快乐地奔跑玩笑，别人都还在爸爸妈妈的庇佑下成长，都还只是个孩子。为什么五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会想要封闭自己，倔犟得如同闯入天堂的小妖，在上帝面前不肯说话？五月，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连我都可以学会爱，为什么你不能绽放自己？
后来，我终于从七月那里听到了五月的过往。
那天午夜，月光如水，城市的安宁无可比拟。夜色融化了小街上的慵懒脚印，只散落了一天一地温柔的星空。我听见悠扬的口风琴声，走出房间，来到顶楼的阳台，我看见七月温存的背影带着几分忧伤，他转过身说清风真好。我来到他的身边，我们倚在栏杆上，吹着小夜风，那一刻，我感到了无比的宁静。我听玖月说七月要高三了，他要高三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到了高三，人都会变得喜欢感怀过去，是不是都用一层淡淡的灰色掩埋自己。
七月说，时光错了吗？嗯，错乱的时光使他竟不能相信有多少个年华逝去，直到自己再也没有权利去同情高三奋笔疾书的学长，他和七月那么近，那么近。也和我那么近，那么近。
我们开始谈天说地，我问七月最喜欢什么颜色。
他反问我：你呢？
我说：“粉红色是属于很小女生的那种，海蓝色喜欢宁静的人，天灰色审慎，不喜欢情绪激动。黄色潇洒自如，黑色驱策倔犟，红色缺少安分……”
“这么多啊！”七月望着我，眼神在月光下那么温柔。
“但是，我喜欢紫色。”
“我喜欢白色，”七月的侧脸还有他额前有几缕发丝随风飘动着，“白色可以容纳一切。”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很多。七月不放弃他的梦想，七月会成为最耀眼的七月，七月不害怕也不会难过，明年七月的那个夏天会是杂乱无章的一夏。
然后，我们讲到了五月。
七月告诉我，五月的过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