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频繁地更换着食物、浴室、喜欢的音乐，频繁地改变呼息速率。我处在飘浮的状态，像一朵乌云。我希望安定下来，下一场彻彻底底的倾盆大雨。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心脏足够强劲，可以在考场上、运动场上和舞台上应付自如。可遇上小乌之后，我觉得心脏有些跳不动了，它在喘气，它在埋怨。
“好累！”我的嘴里情不自禁地蹦出了这样一声叹息。
我和同学讲起小乌的事，想索取一些可怜的赞许，却得到了“傻”、“情商真低”这样的奚落。
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此时的尴尬。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却又被拔光了羽毛的可笑的鸟。
“你说我把这篇文章给小乌看，她会有一丝丝动容吗？”
“不会！该感动的话早感动了，你看你，都成那样儿了。”
我不再说话，我一张口便绕来绕去都是自嘲。
我漫无目的地仰望天空，深蓝色的夜空。大片乌云从头顶游过，极其缓慢。
我低声地、固执地和自己讲，无论如何，我爱她，爱她就是了，爱她就够了。
我在乌云下面行走，极其缓慢，脑子里尽是“小乌是个云朵一样的女孩”之类的句子。
小团圆
文/王园卉
清三天前从凤凰回来了。昨晚她打电话给我，“你明天有空么？”通常，清如果不是兴奋地招呼而是像这样平静地询问，那她一定是有话要和我说，而不是想和我出去疯。我想应该是关于她的旅行的吧，我很想知道她带回了什么礼物和故事。这个高考完的暑假，我们都有太多时间。
看到清的时候，我发现她并没有旅行归来的兴奋，而是显得憔悴。而且，是我看错了么？她眉间还有着一份浓浓的——忧郁？
进到她房间以后，她从旅行袋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我，我打开来，里面是一只埙，拳头大小，上面雕刻着精细的菊花图案。我摸着手中的埙，看着这个认识了十年的女生，这个以往旅行带回来的礼物通常是印着某某风景区字样的T恤或者满街都在兜售的纪念品的女生，这次回来却送给我一只古朴的埙。
我将埙放在一旁，没有直接询问我心中的疑惑。
“怎么样，凤凰好玩么？”一如往常，我俩面对面坐在她房间那个宽大的窗台上，我面对这她，她面对着河。
“凤凰很美，很静，我一个人走遍了整个古城。我还和一间小酒馆的两个老板成了朋友，她们一个叫燕，一个叫浅，都只有二十五六岁，人很好，很性情。”
清打开电脑，让我看看她拍回来的照片。
“就是这间。”
我看到一家门口种着桂花树，挂着红灯笼的酒馆，木头做的招牌上用红漆写着店名——小团圆。
“很漂亮。”
“嗯。在凤凰的那几天，我每天都会去那里，燕和浅去玩也会带着我去。”
我点了一支烟，听她继续说下去。清对我说：“给我一支。”
我很是惊讶，想起她曾经拼命用手扇去烟雾，大叫着“臭死了臭死了，掐了掐了！女孩子抽什么烟嘛！”的样子。
我还是将烟递给了她，她抽得并不生疏，一呼一吸都不做作。清习惯性地望着我身后的河水，神情疏离而惆怅。我知道，让一个清新率真的女孩开始抽烟，并出现那种神情的原因，必然与爱情有关。
我看着眼前这个被烟雾氤氲的女孩有些出神，她身上，俨然已经孕育出了一种幽深的美。我牵了牵她的手，微笑着说：“我在想，是谁，让我们的清姑娘一夜长大了。”
清深吸了一口烟，说：“一个男人，第一个牵了我的手的男人，第一个叫我‘丫头’的男人。”
清又停下了，再次对着河面出神。我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那天燕和浅继续领着我在凤凰游玩，我们走进一家叫做‘邂逅’的奶茶店。我就是在那里邂逅他的。
“他当时一个人坐在靠近门的角落里，拿着单反相机拍门外的风景。本来他在角落吸烟，我们在一旁聊天，大家应该只是陌路人。后来渐渐的，他也加入了我们的谈话。他是个高大的北方人，三十岁左右。我喜欢他的衣着品位，很简单的款式，但都很考究。说话的时候很平和，谈吐不俗，懂得多却不聒噪。他说起丽江的天、拉萨的客栈、广州的美食等。我当时静静地听，他静静地说。你知道么，那场景，就如同璟第一次见到沉和时，听他说他的那些游历的样子，心生一种对英雄的崇拜，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
清说的璟和沉和，来自《水仙已乘鲤鱼去》，那是清最喜欢的一部小说。清无数次的跟我提起，她喜欢沉和。此时的清，在说起那个男人时，脸上真切地透出一种光芒，那种将额角、眼神都照亮的光芒。那是恋爱中的人特有的光彩。
是的，她恋爱了。
“要知道，在他们之中，我只能算个小孩，我的阅历和见闻远不及他们，所以我尽量举止沉稳，微笑倾听，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是个小孩子。那确实是一次愉快的谈话。临走前，她们给了他小团圆的名片，邀请他来做客。到此，我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在我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并觉得他恐怕只是旅途中的一个过客而已。”
清又给我看了两张照片，很明显是偷偷拍的，照片上都有同一个男人。那确实是个好看的男人，三十岁左右，吸着烟，头发短短的，额头和脸庞很饱满，鼻梁很高，眼神稳而亮，看着成熟厚实，可以依靠。
“后来呢？”
清继续说：“那晚他真的去小团圆了，当时我正在小团圆的留言簿上写字，听到有人说‘你们这儿可真不好找啊’，抬头就看到了他。他站着，那么高，我只到他的手臂。他看到我，笑着说：‘在写书呢？’他的笑明朗而和煦。我也笑了，我说：‘什么呀，在写留言。’”
清说着低头微笑起来。低头是清的习惯动作，就像范柳原对白流苏说的，你顶擅长低头。这个动作，总让清看起来有一种生涩的娇媚。我想，那个男人在对他微笑的时候，她也一定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他坐在我的斜对面，大概一米多远。他用他的单反相机拍着小团圆，也在一旁拍了我。我很开心，因为我知道他注意到我了，而且觉得我是好看的。”谁都不否认清是个好看的姑娘，有生动的表情和干净的眼神，宜处子，宜脱兔。我如果擅长拍照，也一定会去捕捉她的各个瞬间。
“你知道么，后来特别有趣。小团圆本来就不是开来赚钱的，燕和浅有自己的工作，小团圆于她们，更像是远离城市的别居。他点啤酒，浅指着燕说，昨天她生日，喝完了。他点葡萄酒，燕说：‘这里有坛私酿，但估计还不能喝。’‘那咖啡总有吧？’‘呃，只有雀巢速溶。’他又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说：‘你们这是在做生意嘛？’燕耸肩一笑，‘无心营生啊。’”
清说着咯咯地笑出来，“后来浅翻箱倒柜找出一瓶干红，开的时候又找不到开瓶器了。终于把酒打开了，居然没有酒杯！哈哈，后来，后来我们就成了用茶壶和一次性塑料杯喝葡萄酒的第一人。”听到这里，我也不禁笑出来，我真的对这样一家小酒馆感兴趣极了。
笑过之后，清安静地继续说下去。
“我坐着，看着他在对面的吧台后面帮忙，他和早上一样，穿着T恤和牛仔裤，他伸手拿高处的东西，转身洗杯子，低头倒酒，有一种家居的舒适。我看着他宽宽的背，突然就很想和他生活在一起。”
清看着我，又是低头一笑，“我是不是特傻啊这样子？”
我戳了戳她的额头，“是啊！你个色女！”
手中的烟快完了，清将它按灭，她问我：“你去了那么多地方，有哪个是让你想要停留下来的么？”
“丽江。”
“天，他也是这么说的。”
“是么？”
“嗯，他那晚又提到了丽江。‘如果你愿意花五天时间在凤凰，那么就会愿意花十天时间在丽江。’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还说，丽江的天蓝得那么纯粹，看着丽江的天，你会觉得自己是被天神所眷顾的人。”清说，“我迷恋他抽烟时的样子，烟雾飘上去时，他会轻轻眯起眼睛，真的很迷人。”
清说到这里，我感到一阵酸楚。从她一开始讲述这段经历，我就已经从她的神情中预感到这不是个美满的故事。就如同看一部悲剧电影，你明知它的结局是令人欷歔落泪的，即使之中穿插着喜乐片段，那也是为欲抑而先扬的情节，反而更让人扼腕嗟叹。
“我于是问他有没有丽江的照片，然后他将手机递给我，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他无名指上的戒指。而手机上，则是在丽江湛蓝的天空下，他与一个女孩笑容满溢的婚照。”
我再次惊愕了。我终于明白清所有郁结的来源了。
“当晚我们离开小团圆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将我送回客栈。路上，我们互留了电话。也许，也许一切错误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如果我们只见过面，如果我们只聊过天，如果我们只是好聚好散的游客，那是不是一切都会只停留在一开始时的美好？”
清抓着我的手，紧皱着眉头问我。她的眼睛润润的，看得我揪心。
是啊，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
“有人管你叫过‘丫头’么？”
我摇摇头。
“我一直希望有那么一个人，能宠溺地管我叫‘丫头’，这让我觉得是被宠爱和疼着的，让我有一种不想长大的依赖。当他叫我‘丫头’的时候，心里一下就软了。他发短信问我，‘丫头，明天我给你补拍几张照片吧’。我看着短信，心跳得厉害，最后我告诉他可以。我知道他明天就要离开凤凰了，我只想再见见他。”
清说，出门前她特意选择了棉布中袖上衣，纯色长裙，以及一双绸缎绣花鞋。见面时，他远远地就将坐在木门边等候的清拍了下来。他看着她，微笑说，你的感觉很适合古城。他带着她一直走，穿行在凤凰的大大小小的街道，他用相机为清拍了许多照片。有时是清摆出姿势，有时则是他在清不经意间按下快门。清也只有通过镜头才敢直视他，对他微笑。
“那天凤凰的阳光格外好，我几乎祈求时间能慢一点，再慢一点，能就这么跟着他在凤凰一步一步，一直走下去。在我们过一座独木桥的时候，他回头向我伸出手，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将手交给了他……我才知道，原来男人的手掌是那么宽大，那么温暖。其实我知道那只是一次礼貌性绅士的牵手，准确地说，他是伸手拉了我一下，只有一瞬间。但那一瞬间，我把心都交出去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临近下午的时候，他说，‘丫头，我走了。’我点点头说，‘嗯。’沱江不宽，我坐在岸边，看着他走到对岸，他朝我挥手，我也朝他挥手，然后看着他慢慢离开古城。与他在一起的那个早晨，我真的觉得自己足够幸福了。”
“从我看到他戒指的那刻起，我就不断地提醒自己，他是个结过婚的男人，他是不可能的。我没有办法也不敢去追求这种逾矩的感情，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没有办法不想念他，无时无刻。他离开凤凰的那天晚上，我在客栈的阳台上坐了一宿，也就是那夜，我开始抽烟。我们一直用短信联系，他告诉我他在火车上了，他告诉我他在餐车喝酒，他像个大人一样说了许多大道理，我管他叫叔叔，他佯装生气……我知道，我都知道，对于一个已婚男人来说，一个旅行中遇到的小姑娘意味着什么，一个艳遇而已，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卑微。可是我真的陷进去了！我拉不住自己！”清几乎要流出眼泪，肩膀甚至有些颤抖。
清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该来的还是会来，一切都有结束的一天。在我回来的第二夜，就是前晚，细细想着这些天的一切，我很想和他说说话。我问他，为什么管我叫丫头呢。他迟迟没有回复我，我拿着手机睡着了。第二天我收到了他的短信，而说话的，是他的妻子。”
“她说什么了？”我很担心，事情发展到这里，对与清来说，已经超出了她的人生阅历，我很担心她是否能应对。
“她没有谩骂，没有指责，她说，你还太小，希望你离开。我只觉得乱，无法抑制地大哭出来，怎么会这样！？我从没有想过那种电视剧里的烂俗情节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即使我明白这是不该发生的感情，我还是愿意让自己活在幻想里，当结果摊开在我面前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我讨厌这一切，讨厌自己，我讨厌自己的愚蠢！我希望得到的是没有禁忌没有遮掩的情感，而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办法在遭到质问后还若无其事，我没有办法面对自己。我必须离开，必须结束。我删掉了他的号码、他的短信，一切一切。但是心里真的很痛，很痛很痛！”
清的眼泪终于簌簌落下，我搂住她，轻拍她颤抖的背，几欲落泪。
“傻姑娘……”
清不是个勇敢的女孩，即使她爱上一个人，也是诚惶诚恐地爱着。爱情在她心中以一种混沌的形象出现，她渴望了解它体会它，但潜意识中却又对它恐惧，她心中总有那么多的顾虑在。清十八年来就这样畏首畏尾地逡巡于那座围城的外围。她一直在门外臆测，她以为的爱情应该是王子公主那样单纯而水到渠成的。当她推开门，等到的却是一份她还没有成长到有力量去接受的情感时，她彻底失措了，猛地关上门落荒而逃。爱情，她一厢情愿的爱情，这样的令她惶恐。
“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每次我都这样对难过的清说。她需要一次成长，而这场经历，也许，真的会让她好起来。
“嗯，我会好起来……当我一切都变好了，我想去丽江。去那个他说过的美好的地方。这是我跟自己的约定，我想，那会是一场盛大的旅行。”
我点点头，“我期待看到那个在美好的地方变得更加美好的你。”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棂将房间分割成块状，河水依然不紧不慢地淌。清的故事说完了，于别人看来，那也许只是一场不足倾城的小情小爱。但那却是属于清的，她一个人的，一场近乎完满的小团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