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陛下，形势危急，请您快速移驾到地道中！”幽暗的王宫看起来很平静，但王座下的士兵满身的血污却在预示着，外面发生了什么。
“渗透？超过八百个人？雪源城？”一位银须白发的老者端坐在王座上，身上的银白链甲让他的样子看起来更加虚弱，好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兵。
文臣们已经第一时间转移了，白灵王不希望这场战役让雅蒂损失任何一名高层的官员。
气息奄奄的报信士兵没有力气再回答白灵王充满震惊的质问。
这样的事情，终于也要降临在我的时代了吗？
杀声开始逼近王宫了。雅蒂的城防士兵大多在凌晨的睡梦里被渗透进来的部队暗杀了，能活着醒来看到今天的太阳的人寥寥无几。这些侥幸活着的士兵现在要第一时间保卫王宫，因为敌人的目标就是这里。
王宫的设计师和历代的白灵王都从没有想过要打王宫守卫战，他们只是在为王打通了一个紧急逃生的地道。
冰雪之源，世界之巅，数千年不倒的雪源城在今天，被自己人渗透了。卫兵们都在外面浴血奋战，力求争取时间让白灵王先走。他不是不懂，这些人的拼杀的意义，但这样反而让他觉得屈辱。
登基两百三十年，从未有过的屈辱。
他想起先王们留下来的语录：
王，守疆卫国，雪源不落，冰灵永存。
地道固有，王不入。
兵死社稷，王不弃。
万民涂炭，王当起。
是啊，地道建成了上千年，雪源城也经受过不下十次的袭击，从未有白灵王进地道逃生过，我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权力？
但他实在是老了，冰灵古训在他年迈的身体上无力地运转着，让他的身体散发出淡淡的白色柔光。
王宫在变冷，地板，王座，柱子都在急剧失去温度，白灵王从王座上缓慢起身，走下高台。门外就是厮杀着的雪源城。
一名士兵最先冲到了大殿口，他看到了年老的王，准备先抢头功，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挥剑冲锋，就在脚刚刚踏进大殿地板的那一瞬间，冰刺就从他身体的所有角落爆炸开来，他的血甚至都流不到地面就完全冻结了。
一个。
白灵王继续往前走，他的佩剑紧紧别在腰上，手握住剑柄的位置因为出汗而结了层白霜。
又有两名士兵想冲进来，他们被迎面飞来的气刃瞬间撕成了无数碎片，血肉横飞了不到一秒，就在空中结成红色的冰渣，重重掉下来。
血腥味是无法冻结的，几百名王宫卫士的鲜血的味道，在空气里混合成了让王心碎的气味。灵敏的感官是冰灵古训给与他的一样东西，但他现在听到的和闻到的，全是无尽的悲伤，这些人本不该死的，他们当卫兵的时候，都以为自己会在平安的雪源城过完平凡的一生，毕竟这是历史上从未陷落过的城堡。
他踏出了大殿。杀声已经停止，王宫的卫士都死了。五百多名身穿黑甲的叛军陈列在这位老王面前。
“你们，谁是负责的？”他朝下面黑压压的人群问道。
“我，”一名年轻的将军从阵列里站了出来，“我是凯尼斯家族长子沃德·凯尼斯，今日，旧王将逝！”
“那你就第一个死。”老人话音刚落，冰刺就从沃德的胸膛穿了出来，沃德没来得及施展家族的灵赋血液就已经完全冻结了。
黑甲兵们一拥而上，数百个不同的灵赋一同施展开，在雪源城的顶端，耀眼的白光冲天，在这样晴朗的白昼，数十公里外都清晰可见，连太阳都显得失色。
这位雅蒂史上最年轻登基的白灵王不得不重新开始杀伐，昔日为权力而残杀同胞的景象历历在目。
足以遮蔽半天的冰剑，冰枪一齐向老人射来，黑浪狂涌，每一个士兵都用灵赋强化了自己的身体机能，他们像饿狼一样迅猛地扑向孤零零站在台上的老人，他们目的很明确，用人数消耗，直到白灵王力尽而亡。
“只有这种程度吗？梅罗这么瞧不起皇室吗？”老人的银白胡须不屑地动了动。
世人皆以为自己是垂垂老矣的弱王，皆在怀疑自己守卫皇家尊严的决心，这是冰灵血脉绝对无法容忍的。
【灵赋·白银之瞳】发动。
有人说，世上最耀眼的，是大漠里，中天的太阳光；有人说是世界尽头的璀璨的星河瀑布；有人说，是命运三剑重新出鞘……而今日的雪源群山，耀目的白光让所有目睹的人一度以为传说里的世界末日就要来了，白雪皑皑的连绵山脉上，平均雪线在那一瞬间，往上挪了两厘米，所有的植物的光合作用也在这一瞬间突然强了上千倍。
白银之瞳展开，五百黑甲不复存在。耀眼的光芒过后，是几百尊陈列在王宫广场上的白银雕像。
（二）
坐落于高耸入云的雪源之城的盛夏广场，是最高的广场，也被认为是最干净，最美丽的广场，巨大平整的琉璃地板铺在一个长年没有波澜的湖上，那个湖叫做蓝湖，因为它的水是蓝色的。蓝湖是魔力之湖，它不会为任何掉进去的物体提供浮力，也不会产生任何物体的映像，它更像是一汪凝成液态的某种气体。
上有蓝天，下有蓝水。
而现在，广场已经被战火摧残得面目全非。随处可见的血污像可怕的斑纹一样覆盖在这位美人的脸上。数以百计的士兵和平民安静地躺在广场上，让它多了几分不该有的诡秘。白灵王的封眠之术让雪源陷入了沉睡。
沃斯汶兰蒙站在广场的外缘高台，远远地背对着宫殿，平静地俯瞰着睡去的雪源。一切都已沉沉睡去。没有喧嚣和惨叫，没有火焰和乱矢，所有的士兵和平民，都静静地躺着，在大殿里，在阶梯上，在广场，在居民的家中，在血染的马路……他们面容安详满足。所有的火焰都已熄灭，一缕缕青烟像河流般，静静地向天空流淌。
这位老人沉思良久，一动不动，与静止了的城堡连为一体；日光悠悠，蓝天白云，灰白的高大城墙，流光的广场，洁白的宫殿，和闪耀日光的老人，一切都好像远古遗址一般凝重沉默。严肃依旧，却不再庄严，不再骄傲。
王宫是最后被攻入的，形象上比其他地方稍好一些，不仅原有的洁白整饬被完整地保存下来，王宫顶端上种着的那棵啖雪树也完好无损，只是受到轻微的震动，掉了几片叶子。啖雪树是一种以雪为食的高大乔木，叶子是淡蓝色的，薄如蝉翼，可透光线。每当下雪时，雪落在树叶上，就会马上被树叶吸收，而如果用水浇灌，啖雪树就会灼伤，乃至烧死。它是不会积雪的树。
王宫的这棵啖雪树是一棵千年古树，历经了九代的白灵王，曾遭受过威利斯坦人带来的暴风雨，经历过雪鹭带来的噬魂虫……灾难来来往往，它始终没有倒下。
如今它高大无比，借着九朝元老的荣光和地位，树干得以肆无忌惮地生长，高度达九十尺，站在山腰就能看到它的透蓝树冠；它的枝干四处延伸，毫不顾忌，有一支甚至垂到了大殿的门口，让大殿常年昏暗，有人开玩笑说雪源之城不如改名叫雪源之树。它的树冠巨大无比，虽然相比王宫的伟岸是不值一提，但若要在下面建造一个有模有样的神庙，也是绰绰有余。它的根顺着专门的巨大管道，延伸到王宫以下，盘桓穿插在整座山峰中，使它成为雪源的最伟大的守卫。
雪源之城已经沉睡了一天。暮色经过了四面八方白雪皑皑的山脉，如潮水般逐渐向雪源城漫流过来。西方的天空渐渐发红，金色阳光开始撒向这座宁静的城堡，啖雪树作为王宫的最高点，最先披上了余晖，身姿更加妙曼绚丽，如同美人黄昏更衣。建筑物和人们的影子都已被拉得很长。
金光来到了盛夏广场，透过琉璃地板，射进地板下的澄澈的蓝色湖泊。地板璀璨夺目，从天上看，犹如一片金色湖泊。孤鹜的雪鹭正从远方归来，在云雾如海的高空飞翔，偶尔穿到云海缝隙，这片金色湖泊也映入它们的水晶般的蓝色眼睛，让它们冲动地俯冲下来，一睹风采，再从容地掠开，飞往家园。
沃斯汶兰蒙也静静地站了一天，他还在思考，专注的神情无法被头盔和胡须掩盖。夕阳就在他面前的远方，像巨大的火球，落向远山。
他不仅看到夕阳。几只青色的身影出现在天边，向雪源城靠近。那是红眼青鸟，和雪鹭一样，它们喜欢生活在高寒地带，不同的是，它们不是真正的鸟。
这几只红眼青鸟体型庞大，早早就已现出轮廓。
离沃斯汶兰蒙还有几百多米时，青鸟们突然用力扇动翅膀，加速俯冲下来。它们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空气发出被撕裂的巨大轰鸣声，一个个音锥如同盾牌般出现在它们面前，又马上消失。这一切不过数秒。
如幽灵般出现沃斯汶兰蒙的身后的是五个高大的男子。他们穿着幽绿色的宽大斗篷，庞大的身影在夕阳下闪烁，不断消失与重现。青光的残影如同森林中的厉鬼，令人悚然。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鼻梁高挺，血红色的眼睛森然如兽，冷峻如冰。
为首的一个率先开口：“梅罗已死，北方军团营级以上军官，除了贝瑟隆·诺德勒曼之外，全部收押。”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卷黑色的羊皮纸，递给贝瑟隆，“这是梅罗元帅和迈格兰帝国私通的信件。只有这一份，一去一回。”
沃斯汶兰蒙抿了抿嘴，银白的胡须动了一下。
“干得不错，”沃斯汶兰蒙转过身来，“他和谁私通，他们都说了什么？”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把信举着，微微弯腰，示意白灵王自己查看。
沃斯汶兰蒙看着眼前的五个青色怪物，虽然背对夕阳，苍老的脸被阴影覆盖，依然能看出慈祥的轮廓。他没有伸手去接。
拿着信卷的青鸟似乎并没有想到会这样，苍绿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但在闪烁中并不明显。
沃斯汶兰蒙把目光抬高，落在青鸟们身后，不远处的王宫上。
“银河悠悠，生死往来；风雪无尽，石城不开；雅蒂五鸟，永世徘徊。”
沃斯汶兰蒙此刻如同一个旅行的诗人，用悲哀而苍凉的声音，念出了这首诗歌。“你们还记得这首歌吗？这首镌刻在你们生命和灵魂的每一个角落的哀歌。”
青鸟们看着白灵王，眼神中却没有白灵王预估的那种，对命运无可奈何的凄凉之意。
老人温和地笑了。苍老的笑容在阴影里隐隐闪现着某种疲倦。
青鸟手中的信卷化为了一柄漆黑的短柄匕首，匕首上雕刻着一只罪恶的黑龙。邪恶之气和无尽的憎恨像洪水般汹涌而出，包围着沃斯汶兰蒙。
青鸟们已退到远处，谨慎地观察着差点中计的白灵王。
“这是墨龙之牙，上面涂满了曾被你斩杀的魔鬼的灰烬，被你斩首的恶人的血，他们的怨恨，是对付你的利器！”
“银河悠悠，生死往来。当你们如此在意我的生死的时候，百形鸦，你们自己的性命就变得尤为低贱了。”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自以为是，只可惜你的能力并不如你的口才那般持久。”
太阳已快要落到山脉后面，深蓝的天空如同宝石。
嘈杂之声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大，嘈杂密集的声音像是暴风雨，几乎要震动这些白雪覆盖的群山。上万只乌鸦出现在天空中，如同纯黑的云朵。
沃斯汶兰蒙把右手举起，缓缓点起起蓝色冰神之光，然后他把手攥紧，就像
在大殿里做过的一样，他好像从空气中抓住了什么东西。
青鸟们的脸开始扭曲，他们痛苦地捂着脸，发出凄惨的鸟鸣声仿佛有人正在活生生地扒他们的皮。
唰！五张带着血的脸一同被剥离，像被绳子拖着一样，飞到了沃斯汶兰蒙的手里，还冒着热气，不过随即化为金色灰烬。
五个青衣的怪物都是满手鲜血，他们用尽全力，发出凄厉的鸣叫。
鸦群已经逼近，十几秒钟内就会到达盛夏广场。沃斯汶兰蒙把右手张开，像爆炸了一般，蓝光从他手中猛烈地射出，消除了邪气，也照亮了被鸦群围得密密麻麻的天空。
百形鸦们试图快速解决这个老人，它们像黑色大河般朝这片天空涌来，盘旋，嘶鸣。不一会儿，天空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黑色，蓝光再也没有照射出去。乌鸦们远道而来，此刻正想补充体力，地面上躺着的人们便成了这些黑鸟的美餐。广场上到处可见被乌鸦围着啄食的人，可怜的是，他们还没有成为尸体，他们的血肉还是鲜活的。
沃斯汶兰蒙知道会有这样的情况，但此刻他身陷重围，鞭长莫及。他已经老了，他无法否认。
一股百形鸦汇成七八米宽的支流，向沃斯汶兰蒙回旋而来，蓝光的范围又缩小了一分，但沃斯汶兰蒙纹丝不动，早年积累的深沉力量可见一斑。
百形鸦们像绸缎般把老人裹住，它们试图用利爪和尖喙破开他的铠甲，用致命的尸毒让他丧命，然而，没有一只乌鸦能碰到他，因为只要它们试图碰他，身体就会化为灰烬。它们只能不断聚集，形成一个厚厚的不断旋转的黑球，把老人的蓝光压制得几近消失。
僵持继续着，暮色很快变成深蓝的夜色，鸦群的数量终于达到上限，它们很喜欢黑夜，因此发出了更为兴奋的叫声，他们的红色眼睛如同诡异的飞速的流火。
老人已经被包围在一个十几米厚的黑球中，蓝光的亮度也比开始时弱了一些。黑球仍在增大。
这看起来会是另一场悲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