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卡捷坐在行政官办公室外的候客大厅里,看着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始终轮不到自己进去。这些前来面见行政官的人大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棉花大亨,妓院连锁店的老板,还有城防部队的军官。
叶卡捷平静地坐着,时不时看一下门外面的天色,桌上的茶已经换了五杯了。但她还是慢悠悠地喝着,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她知道这是对手的策略,想让自己在漫长的等待中变得急躁,冲动,甚至失去理智。
经过的人们都会向她问候,然后趁机看她一眼,不仅因为她的绝世美貌,更因为疑惑,没人想得到行政官敢把蓝西家族的叶卡捷夫人晾在外面这么久。
墙上的摆钟显示行政公署的休息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没有拜访者再进来。叶卡捷放下第七杯茶,微笑地看着朝他走过来的一名雇员。
“轮到您了,叶卡捷夫人,行政官大人有请。”雇员毕恭毕敬道。叶卡捷回了她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就起身前往办公室。
肥头大脑的奈斯先生坐在桌子前,看起来十分疲惫,却强撑起精神,从脸上快要累坏了的皮肉中又张开了一个笑容。
“尊敬的叶卡捷夫人,您的到来,让我这小地方蓬荜生辉,如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奈斯笑嘻嘻道,“请坐。”
“你这儿的茶水喝起来不错,就是有一种油腻的味道,跟城南屠户汉克斯家的茶一样。绿井城看来是不如当年了,政府用茶也敢以次充好。”
“是是是,叶卡捷夫人教训得对,我们公署今后一定改进茶水待遇。”奈斯依然一脸的肥腻笑容。
“我没空和您扯有的没的,奈斯大人,请您和我详细说明一下,要求我们家帮你护送的那批武器吧。”叶卡捷毫不逊色,始终保持着礼貌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微笑。
“具体事宜我都已经在信中说明了,不知道夫人还有什么不解之惑?”奈斯伸直了脑袋,显得非常认真。
“您只要求我们护送武器,却没有说明这批武器的种类、用途和来历,这无疑让我们对完成任务的信心有了些许的疑虑。”
“哎呀呀,夫人,您看我,我真是老糊涂呀,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忘了写在信里!”奈斯一脸懊恼地摸着光滑的圆脑袋,“我这儿有详细的文件,请您过目。”
奈斯从桌子下拿出了一叠纸,递给了叶卡捷:“这些本该由我亲自送到蓝旗大人手上的,既然您来了,就直接把它们带回去吧。”
叶卡捷认真地端详着手上的文件,里面分别是铸造厂的铸造凭证,武器图纸,以及交接方的交接文件。
“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叶卡捷把文件整好,“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不知奈斯大人可否解惑?”
“您尽管说吧,只要是我能够说的事,一定不会隐瞒。”
“望河城只是一个小城,这批武器的数量显然不是它能撑起来的。”
“望河城是小城,但迈格蓝却是大国,”奈斯说道,“如您所见,望河城只是武器交接的地点,而不是武装人员的来源地。”
“一支新军?”
“我只是泊阳城的行政官,这其中的具体情况不在我的权限范围内,很抱歉。”
“不,您严重了,泊阳城和北方的安宁稳定还需要我们的通力合作,非常感谢您的告知,我代表蓝旗向您致谢。”
“哦,请别这么客气,我们都是尽忠职守的人,没有什么感谢不感谢的,”奈斯笑道,“我派人送您回去吧。”
“有劳了。”
叶卡捷在马车里开始回想最近发生的事。
原本风平浪静的北方,随着雅蒂北方军团的叛乱而开始暗流涌动,伊利亚和左立恩前往沙漠,却比预期提前遭遇了龙骨角雕的袭击,贝尔顿的亲兵损伤惨重;皇帝封锁边境,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直接派兵北上;人口稀少,战略地位极低的望河城突然冒出了一支等待全副武装的满编军队——不知不觉中,这个国家一半兵力都在向北方集结;而另一方面,一百多年前,追杀过塔古尔博士和蓝西·塞塔斯的那个神秘组织最近又开始浮出水面,仿佛与之相关的还有很多世人未曾知晓的事也要跟着一起现身……
伊利亚他们会有危险吗?那个王座上的年轻人,他真的敢那样做吗?
抵达官邸的时候,蓝旗已经站在门口等候了,他的的眼神里还是带着和十年前一样的、对叶卡捷的期待。
“你去了太久了,我都已经打算派人去找你了。”
“奈斯故意让我等了这么久,”叶卡捷说道,“不过没关系,这改变不了什么。”
“进来说吧。”蓝旗挽起叶卡捷的手臂,走进了主堡。
在军事议堂,叶卡捷把今天所发生的事情都和蓝旗说了,除了那个无意中冒犯了她的小侍从,她知道蓝旗不会深究,但在这种时候,叶卡捷不想给蓝旗再增添任何的不快和烦恼。
“和我的预想一样,有一支新军,”蓝旗说道,“而且在武器抵达之前,我们绝对无法知道这支军队的具体情况。”
“五千人。他们一定秘密筹备了很久。”叶卡捷看起来不是很愉快,她很反感帝国政府对蓝西家族的刻意隐瞒。
“事实上,他们完全可以不让我们知道,因为一旦让我们送这批武器,这支军队也就瞒不住了,”蓝旗接着分析道,“但现在他们觉得我们‘可以’知道了,这太奇怪了。”
“旗,我觉得很不对劲,不管我走到哪里,都有这种感觉,我今天甚至在马车里睡着了……”
“你太累了,最近那两个孩子不在,太多事需要你亲自处理了,都怪我,”蓝旗自责道,他心疼地看着满脸倦容的妻子,“明天你就休息吧,就一天,好吗?”
“可是……”
“放心吧,咱们家还没到少了两个人就不行的地步,我爷爷当年不也一个人带着这支军队穿越了绝境吗?你尽管安心休息吧。”
“我想去教堂给伊利亚和左立恩祈福。”叶卡捷终于放下了坚强的面具,她对这两个蓝西家族未来之星开始莫名地担忧,他们从小就遭遇了不幸,自从参加蓝家军后就一直没离开泊阳城太远过。叶卡捷开始后悔,在蓝旗决定派他们俩去北方的时候没有阻止他。
“带上时吧,他很久没出过家门了。”
(二)
又一个寒夜在沙漠降临,茫茫的黑色沙海在深蓝的天空下安静得有些诡异。
一撮火焰在沙漠里点亮了一座小小的孤岛,两个少年坐在火堆前,边吃着东西边聊着天。
“今天最大的好消息:晚上没风!”伊利亚说完从地上的袋子里抓了一把牛肉干碎片,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今天最大的坏消息:我们只走了五十公里,”左立恩有气无力地接道,“还有,我的马受伤了。”
“你把顺序说反了。是你的马受伤,导致我们不得不只走了五十公里。”
左立恩透过火焰看着后面的茫茫大漠,没有再回答。
“你想家了?”伊利亚问道,他能看到左立恩的目光恨不得能直奔大漠的南边的那座城市。
“如果那算家的话。”
“如果不算的话,那它还能是什么?”伊利亚很认真地追问,尽管他平时经常是那个需要被安慰的人,但他知道左立恩也不是永远能保持风一样的潇洒的。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很神奇,”左立恩看着火光说道,“这个世界上偏偏有人类,偏偏有精灵,偏偏有泊阳城,有蓝西家族,有蓝旗大人,有你和我。我们就像被安排的那样,经历儿时的那些灾难,然后在蓝西家相遇,我们被训练,被教育,然后被安排执行各种任务,城里哪里起火了,我们就去灭火,哪里有土匪强盗,我们就去解决,蓝旗大人叫我们来这个鬼地方,我们就义无反顾地来了,而我们连为什么都不知道。”
“我相信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你不是和我说过,有朝一日,我会明白加入蓝西家的意义吗?难道你现在就开始质疑自己了吗?”
“不,我没有质疑自己,或者任何人,我只是太渴望了,我真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命运,真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当你迷惘的时候,你才会羡慕神灵的全知。”
“你迷惘什么?”
“那一天,在贝尔顿的驿站,我们两个联手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也许不算是任务,那个被你轰出来的大坑,我真的无法忘记。”
“你我的力量加起来,当然足够做到那样的事啊。有什么好奇怪的。”伊利亚说道,“你会不会是因为那些大鸟的精神攻击留下后遗症了吧。”
“我脑子清醒得很,在我昏过去之前,我已经感受到了那种纯净的风元素,”左立恩终于盯累了,伸手揉起眼睛,“你一定也能感觉到吧,伊利亚?”
“是的,那一次,是我第二次触摸到纯净的风元素,第一次是在刻契的时候,蓝旗大人手上捏着的那枚风眼。”
“你不害怕吗,蓝旗大人刻契的时候根本没有告诉我们这些,从前训练的时候我们的【灵契】也从未有如此高效的运用,就像这样……”左立恩身形一晃,火光摇曳了一下,地面上就出现了一只风鹫沙雕,然而转瞬后,沙雕就溃散了,没有水,沙子根本难以凝聚起来,哪怕是片刻。
“那天的我,感觉能制造几十个这样的沙雕,而且形态各不相同,”左立恩说道,“而且,能保持至少十秒钟。”
“蓝旗大人以前就说过,灵契本身的等级是契文决定的,但灵赋的实际效果却是可以出现极大波动的,我的【乱风】和你的【轻羽】都不算是高阶的【风王契约】,但也许是那一天的危机情况,把这两个灵赋的效果逼到了极致吧,没有了危机感,反而无法达到那样的高度。”
“我知道这一点,但我更想知道,我们有没有可能,进步到,随意就能达到那种状态的境界。蓝旗大人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们,他给我们刻契,但除了契文本身,他什么都没多说。”
“你觉得他在刻意隐瞒?”
“也许是什么我们不能知道的原因吧,但,是的,他确实刻意隐瞒……你知道吗,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火力全开,直奔泊阳城,去问他一个究竟,但……”
突然起风了,细沙在地表上没有方向地漂流着,火焰也在式微中不住地摇晃。
“先休息吧,明天就能到边界了,到时候再说。”
(三)
蓝旗轻轻关上房门,走下楼梯,来到了军事议堂。他很少不和叶卡捷一起休息,但今天他睡不着,莫名其妙的焦虑感像烦人的蚊子一样,把他从睡眠中吵醒,然后一发不可收拾。他站在沙盘面前,看着被缩小的这个国家。
象征泊阳城的那枚小小的模型,孤零零地坐落在黄色的空旷的北方,蓝色的泊河自东向西流过这座城市,奔向大海。几条驰道以泊阳城为中心,向南方各城辐射开,而其中的一条,连到了河水南面不远处的一座小城——望河城,这条驰道一路向南,曲曲折折,最终到达另一个驰道的汇聚中心,一个更大的城池模型,它代表着帝都艾格尔。艾格尔的附近插满了小红旗,代表着军队驻点。
他又把目光放回北方,那成片的黄色荒芜。六百年来,最精锐的士兵们都被派去守卫着这片荒漠,然而看起来,更像是这片荒漠在守卫着泊阳城。
百年的绿墙下埋着许多葬身大漠的士兵,他们被命令守望身后的沙漠,不得退缩。大部分死去的人都不是因为战斗,而是疾病和寒冷。在绿墙南边的大漠里,此刻有两个少年,正在安眠。
蓝旗从沙盒下的箱子中,拿出了一支没有上颜色的小木旗,插在了望河城。
“你答应过我不连续熬夜。”叶卡捷的声音从蓝旗身后响起。
“你也答应了我要去休息的。”蓝旗转过身,温柔地看着叶卡捷,发现她眼睛有些发红。
“我做了一个梦,翻身想抱着你,却抱到了空气。”叶卡捷把披肩拉紧,“不好的梦。”
“你梦到什么了?”
“唳风山。”
“你一定是累过头了,精神不好,”蓝旗搂过叶卡捷,“我们回去休息吧。”
然而叶卡捷却轻轻地挣开了丈夫的怀抱:“你知道我的精神不可能不好。”
“那已经是很久的事了,我们要试着向前看。”蓝旗抚摸着叶卡捷的头发,仿佛当年。
“我没有在纠结那件事,但是我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这个梦就像一个警告。”
“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的,战争在遥远的北方,和我们人类没有关系。”
叶卡捷把头埋进了男人的怀抱,用力呼吸,试图从梦境的恐怖中走出来。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一切都很好……”蓝旗尽力地安慰着叶卡捷。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我太害怕了。”叶卡捷抬头看着蓝旗。
“明天我会去找伊芙女士。”
叶卡捷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才问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联系了。”
“你知道的,‘天空之下,皆是盟友’。”
“你不会真的相信这句话吧,唳风山的事还历历在目,我可永远不会忘记。”
“但伊芙女士确实是我们的盟友,我们在帝国里处境微妙,说真的,我也有些困惑,也许她能给我提供一些帮助。”
“我还没死呢。”叶卡捷没好气道。
“我知道,我知道,”蓝旗笑着说道,“你明天去教堂,诚心向瑟提祈福,也是莫大的帮助了……但愿伊利亚他们能因你的祈祷而化险为夷,平安归来。”
“等他们回来,你不许再对他们隐瞒了,知道吗?答应我。”
“我会的,亲爱的。我会告诉他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