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卯时开始下的，纷纷扬扬瞬间变洒遍整个天地。
视线所望所即之处皆是一片银装素裹，白雪皑皑覆盖在鳞次栉比的屋舍之上，好像一个个冰雕玉砌的玲珑宫殿，俨然一副难见的人间盛景。
后来雪下的很慢，不是大雪，也不是小雪。
北方的雪在凛冽寒风的撕扯下一般极其肆虐，而此时没有一点风，于是空中落下的大雪就有点像南方的细雪那种温婉的气质，漫天漫地的雪片轻柔的从苍穹里缓缓坠落。
白雪极轻极软的落在街上无数行人的肩头上，然而像是故意和老天作对似的，就有那么一个行人，雪从他的头顶落下来时，然后却又缓缓的滑走，像是被什么东西阻隔掉似的，半片飞雪不染其身。
那是一个长相俊美的男子，他从雪中踱步而来，气质超凡宛若神祗。
街上的行人，无论是男人或是女人全都情不自禁的回头去看他，然后一声清亮的哭声从男子怀中的襁褓里穿透出来，人们的目光落到他的怀里，不由诧异，哭泣的居然是一个小小的孩子。
妇人的目光被这对行人所吸引，连他何时走到前面来的都不曾察觉。
男子站定在妇人面前，微微一笑：“请问夫人，何处哪里有奶娘？”
妇人愣了一瞬，连忙憨笑着开口：“不曾听说过。”
男子微微蹙眉，垂眸为难的看向怀里的孩子，不好好意的低声说：“莫儿，看来你又要饿肚子喽！”
莫儿听到这番话，明显怔了一下，瞪着两只星辰般的大眼睛，眨了眨眼，片刻又“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表示强烈的抗议。
“奶娘没有，不过您但是可以到客店去问问，找羊奶来喂这娃娃。”
妇人看着他这副无奈点头的模样，暗暗的在心里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俊俏的人儿啊！话已经不知不觉的从嘴边跑了出来。
“不知公子可曾婚配啊？”说完，便自己给了自己一嘴巴子，没娶妻哪来的孩子？
妇人尴尬的笑着：“我是本地的媒婆，看公子这般仪表堂堂，就想问一下公子可有意婚配，自己一个人扶养孩子也是不容易。”她顿了顿，又说道，“敢问公子名讳？”
男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反应了半晌才说：“在下樾辰，呃……暂时并无娶亲的打算。”
“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啊。”妇人循循善诱，不依不饶，“我家女儿温柔贤惠，公子不妨考略一二，我这女儿啊……”
樾辰满头黑线，无可奈何间飞快的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了妇人：“多谢告知。”说完，便立刻身形一动，十步化作一步超前走去。
妇人接了银子仍不死心，卯足了力气追赶，仍是一副死缠烂打的表情：“您要是看不上我家女儿也无妨，要不你看看我，虽说我年纪大了些，可是我会照顾人啊！尤其擅长照顾娃娃！”
“······”
樾辰满头黑线，只顾埋头拼命前行。
妇人依旧不依不饶，卯足了劲追赶，可无论她怎么拼命追赶，和那俊秀公子的距离却终究是越来越远。
随着樾辰和莫儿远去，身后的呼喊声也渐渐消失不见了，想必终究是气馁了。
樾辰松了口气，含笑低声对莫儿道：“看吧，有时候人长的太漂亮了，也是一种罪过。”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右手食指向着半空一挥，空气里泛出些细微的涟漪波浪，一张半面狰狞的兽甲面具凭空而现，然后被他五指轻按扣到了脸上。
“走吧，去给莫儿找吃的。”
寒风彻骨，漫天飞舞的雪花被拂乱吹散，无数行人纷纷扬起宽大的袖口遮住脸颊匆忙往最近的客栈赶过去，想要在寒冷的冬日里去往温暖的室内，烫一壶烈酒，暖一暖身子。
樾辰顺着众人的脚步看过去，一家伫立在许多屋舍里的客栈已经出现在了面前。
无精打采的店小二提着一桶泔水从门口走出来，随手就倒入了客栈旁边的一条污泥水渠里，回头要往客栈里走，这才注意到门口早已侍立了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公子，目光顿时一凝，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一脸的恹恹之色顿时一扫而尽，停住了脚步转身迎了上去。
小二连忙迎上前满脸堆笑问候道，“公子打尖还是住店？”话刚说完，视线忽然接触到樾辰脸上戴着的那张狰狞的兽甲面，猛的打了个哆嗦。
樾辰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小二的脸色瞬时怔了一下，有些莫名其妙的挠了挠头，只能装傻似的嘿嘿笑着。
樾辰把怀中的莫儿露出来给他看，“有羊奶吗？”
“有有有！”小二嘿然一笑，“别说羊奶，就算是牛奶，马奶，驴奶也都有，客官里边请！”
樾辰跟着小二走进去，小二拿出肩膀上披着的那只毡布替他擦干净了一张桌子，让他坐下，然后转身进了后厨。
小二给他找个位置处在一个角落里，十分安静，远离那些嘈杂的喝酒划拳声。
樾辰拿起桌上的一壶茶，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举起来，浅浅啜了一口，他低头看着眨着眼睛的莫儿，轻轻笑了笑，眸子里一抹异色一闪而过，但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
许久，小二才晃悠悠地转了回来，满脸难色，“客官，羊圈太远，接了奶水再拿过来会变冷，给孩子喝了怕是不妥，您还是和我一同过去吧。”
樾辰微微点头，“有劳费心。”他放下手中茶盏，便随着小二一同起身往客栈后面的巷子里走去。
“两个赔钱货！吃我的喝我的，还敢偷老娘的东西！？”
两个人一走进巷子里，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哐啷声，然后就是一个尖嗓子的女人叫骂的声音。
随即，便是一个孩子高亢的哭泣声，带着几分恐惧。
小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引着樾辰继续往里面走，响在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我没有偷！是小荆他饿了，我才到厨房拿了一块米糕给他。”
“呦呦呦！还学会顶嘴了！偷东西还有理了不成？”
“给我滚！给我滚！滚了就别再回来了！”
一阵尖酸刻薄的叫骂声立刻铺天盖地而来，一团紧缩的衣物被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屋舍里扔出来，扔到了巷子一对孩子身上，然后大门重重的扣上，半天没了声息。
两个孩子，其中之一是个看起来不过三四岁大小的小女孩，满脸的污渍，看不出样貌来，但她脸上的那份坚毅和不屈却是十分明显，而另一个哭泣的孩子则是被小女孩抱在怀里。看上去也就和莫儿差不多大，哭声凄厉，中气十足，应该也是个男孩，可他断断续续的哭声却不禁让人隐隐有些动容。
樾辰微微蹙眉，有些好奇的问小二：“这是怎么回事？”
小二为难的思虑了好一会儿之后，方才缓缓说道：“要是客官想听，我就说说。”
“嗯，请讲。”樾辰看向那对姐弟，又看了一眼熟睡的莫儿，然后默默点了点头。
小二压低了声音，眼睛四顾了周围一番，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原本吧我家掌柜和老板娘成婚多年，一无所出，就四处烧香拜佛希望菩萨能赐给他们一个孩子，同时也四处求医问药寻找孕育的办法，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也都没个动静。”
小二咳了咳嗓子，警惕的望了一眼四周，继而道：“老板娘凶悍，掌柜的也就不敢娶妾，而且掌柜的本来就是个守财奴，他的钱才不会用来娶妾呢。也就是今年秋天的事，这对小姐弟流浪到这里孤苦无依，掌柜的心里是极其喜欢男儿。他见了之后就发了善心，于是就和老板娘商量，想要把他们收养，老板娘思来想去，也觉得自己一无所出有些对不起掌柜，一来二去的就答应了下来。”
樾辰冷冷道：“既然有心要收养不就应该尽到为人父母的责任吗？”
“客官别急，听我慢慢给你说。”两个人索性就站在了不远处，停了下来，颇有兴趣的讲解。
“起初，掌柜他们两人对这对姐弟倒是很好，关怀备至，可事情偏偏就巧在这儿了！”小二脸上的表情越说越丰富，嗓门也不自觉的变大起来，脸上绽开笑意，乐呵呵道，“就在这时候，老板娘忽然就查出有喜了，自从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对姐弟毕竟是外人，这态度嘛也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照老板娘的脾气，是恨不得立刻就把他们赶出去，不过掌柜的就不同意了，一来，这收养这对姐弟的事情几乎全镇人都知道，掌柜的拉不下脸来。二来呢，掌柜的极其喜欢男孩，再加上又不知道自家内人到底怀了个带把的还是不带把的？于是，也就不同意将他们赶出去，两个人为这事吵得很凶。像今天这样的事，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估计一会儿掌柜的回来和老板娘吵一架，就又带回去了。”
“这样说来，如果她怀的确是是个男孩，你们家掌柜怕是立刻就要把这两个孩子赶出去了。”樾辰面无表情的说着。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即使青州地界如今还算安稳，可这乱世的战火迟早会烧遍东陆的，能给陌生人几顿饭吃也就算是个好人啦！”
“好人自当有好报，就比如小二哥你，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樾辰缓缓的说着，随即又觉得这番言论有些不切实际，旋即又补充了一句，“我曾跟人学过看相。”
“看相？”小二一下子来了精神，脱口道，“一开始我就瞅客官您不是一般的风尘旅人，想不到还是位相师，那我就借您吉言啦！”
说完他的两只眼睛贼溜溜的一转，低声询问：“那客官能看出我家老板娘怀的是什么吗？”
樾辰感受着远处的灵力波动，沉默了半晌，一字一顿道：“是个男孩。”
“真的啊！？”小二脱口惊呼，然后又自知失言，立刻便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这么一来，这对小姐弟岂不是要遭殃了？”
若有所察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樾辰淡淡一笑，并没有再说什么，就像他和月神叶秋经常探讨的那样，即使是神，也是有诸多无奈的，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终究是很小的。
他看着那对仍然坚毅立在风雪中的姐弟，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天若无情，以一人之力又怎么能救得了整个天下的疾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