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九年春
“书接上回，话表东陆的千古一帝，炎华高祖——白皇帝！”
伴随着“扑哧！”一声纸扇撒开的呼啦风音，一个洪亮的顿挫之声立时响彻酒楼。
在酒楼地面凸起的一个小小高台上站着的，是帝京摘星楼重金聘请来的祖传说书艺人，人称说书博士的李博用李老头儿。
此时的李博士正手舞足蹈的说到一激奋之处，脸上模样精彩，绘声绘色。
“提及高祖威名，小老儿忍不住夸耀一句，陛下实乃天纵英才，旷古绝今之伟帝王哉！陛下年少，始大赟贞帝九年，于风云动荡的乱世之中披荆斩棘，初领兵时也不过千余人，而后御驾大小余战三百五十二场，纵马驰骋东陆疆场！十数年风雨终得东陆天下！成就帝王伟业，奠定炎华九百年之国脉！”
李博士说书到兴致高昂，脸色泛出些微醺醉的潮红，仿佛书中那个驰骋杀场的英雄人物不是别人，正是他年轻时候的自己，提刀跨马，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不世功勋！
但想来也算不上失态，毕竟时过境迁九百多年，高祖之威尤烈，仍被北陆蛮族尊为天君主！人生一世，能做到白皇帝这个份上，恐怕是天下间所有男人的梦想了，也不枉世上一回！
李博士说了一辈子的演绎，虽不能真的如故事里那样真的提刀上马杀敌，但建功立业开创盛世的梦想从来都不曾从他曾经年少时的心底溃散消失。
李博士眯着眼睛扫了一眼底下掌声雷动的书场，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顿了片刻之后，继续陈韵顿挫道：“九百年前的海川东陆，可谓是乱世造英雄！无数名将霸主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挤入硝火离乱之中，而白皇帝却能在无数英豪之中拔得头筹，最终称帝携手玄都皇后君临天下，那真可谓是……”说书的李博士正到兴高采烈极致之时，他却忽的又顿了一顿，将手中惊堂木重重往案桌上一拍，发出一声响彻书场的‘咔吧’钝响，继而曼声吟道。
“风雨飘摇荡东洲，八荒纵横任吾行！君王剑指逍遥处，天下谁人不称臣？！”
话音一落，掌声顿时鼓动如雷霆贯耳，楼中吃酒听书的众客纷纷卖力的拍手叫好，喝彩之声不绝于耳，其中尤属一对少年人最为欢悦可乐。
当然也不时有愿打赏的富家子弟立时命下人上前奉上些金银瓜果，以解说书人李博士口舌之噪。
虽然这一段《白皇帝纵横四野惊龙传》不知早已被多少街头巷尾之中的说书人传颂演绎了多少遍？却仍是经久不息，可谓是百听不厌。
就算时隔九百年，如今的东陆，当人人提及白皇帝时也仍是一脸憧憬之情不减当年，再加上世事变迁后人的一些肆意变改和夸张的描述，白皇帝在无形中被神话，说起书来精彩绝伦更是能时常赢来阵阵喝彩声，对说书人来说也是可吃百年的铁饭碗。
说书的李博士演绎的本事是继承于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则是继承于他的爷爷，爷爷继承于他的曾爷爷，至于他爷爷的爷爷传承于哪里？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笃定，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家族产业。
李博士喝了口楼中小厮奉上来的茶水润了润嗓子，轻咳一声，继续侃侃而谈。
“上节说道，白皇帝一统东陆之后，其时北陆蛮族古钦翰王见东陆式微便举七十万蛮族大军南下，马蹄声震疆城，黑烟滚滚直逼天穹，短短数日便攻破了东朝边疆十七城。早些年跟随白皇帝打天下的十二翼将中的两位将军也殒命边疆，白皇帝当即震怒，不顾朝中众臣一片亲和之声，愤而领兵御驾亲征，率麾下其余十位翼将以三十万兵马北上迎敌。一路北去，攻城拔寨，冥冥之中有如神助，竟只在数月后就收复了边疆失地，打的七十万蛮族武士节节败退，屁滚尿流！蛮人军队仓皇之间闻风而逃，白皇帝余威不减，一直越过边疆打过了寒翰尔达大草原，渡过大泽，打的北陆蛮人哭爹喊娘。白皇帝领兵直逼蛮族国都，遭遇草原虎豹骑的殊死阻杀方才稍停了步伐，以万人围城逼得国都中人始不得出！”
李博士说的兴起，言辞愈加激昂，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一道有些不太合时宜的论调。
“你这般没命的夸耀，就算是白皇帝重生临世听了怕也会不好意思的吧？”少年懒洋洋的声音有些故作的揶揄。
李博士有些怨怒的循声朝那桌客人望了过去，果不出他所料，目光落处，只见临窗一桌雅座上端坐了两个模样清秀的少年人。
一个年岁稍长，俊秀之中不失英气，明眼人一看就知她是喜好女扮男装的雪家的雪音小姐。
而另一个年纪则要小些，十五六岁的模样，虽然样子还稍有些稚嫩，但一笑起来勾起嘴唇的英俊模样怕也不知要引发多少帝京少女的怀春梦，尤其是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简直亮到了极点，让人看上一眼便不可自拔了，而此时出言调侃也正是这位少年。
倚在酒楼梨花木椅上的少年瞧见李老头怒目相视，没心没肺的咧嘴无言笑了一声。
李博士愤懑摇头，定了定神，将有些昏花的老眼凝定之后，方才真正看清那两个少年是谁，随即不悦的说道：“小公子不必每次都来拆老朽的台吧？”
那少年闻言嘿然一笑，顽皮的吐了吐舌头，伸出手去向他做了个请的姿势，低声回道：“你老继续，我就是好心提醒您一句，你这样胡乱杜撰可容易挨揍！”
李博士一听便怒了：“哪里有杜撰？这全都是老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故事，前代这样讲那我也便这样讲了！”
少年神色悻悻的吐了吐舌头，默然无语，心想这老头子的脾气真是一天比一天大。
见少年低头，李博士怒色稍霁，平静了一下心绪，继续缓缓说道：“围城之困从炎炎夏日一直持续到飞雪隆冬，白皇帝的军队打不进去，然而蛮人的军队也打不出来，两方就一直僵持不下，白皇帝的军队驻守四野粮草补给不成问题，然后国都城中的日子一日比一日艰难，城中百姓无以为继，易子而食，****而食的事情屡见不鲜，最终古钦翰王不堪重负，以死谢罪并立下百世不侵的重誓……”
“砰！”的一声重响响彻酒楼！不用特意抬头去看看也知道有人在拍桌子了。
“放屁！北陆大泽一役你们东陆的白皇帝虽然成功渡过了大泽，但却被古钦翰王麾下的铁棘军斩杀了十余万人，血流成河，大泽之上无不是东陆铁甲的尸体！呼哧哈尔大草原东陆玄都铁骑与虎豹骑一战，更是打的东陆骑军丢盔卸甲，仓皇而逃，白皇帝麾下十位战将中的九位尽皆殒命于此，这些你怎么不说！？”
陡然又听响起这一声厉喝！
李博士脸色苍白，身子不由自主的哆嗦了几下，旋即不只是想到些什么，李博士愤怒的朝那少年望过去，而那少年则是一脸无辜的摊了摊手，李博士不由疑惑，心想难道不是这小子雇的托故意让他难堪？除了他还有谁会捣乱？
不过还未等李老头儿想明白其中缘由，忽然一片惊呼声起，李博士瘦小的身子竟然被人一提而起，被一个粗壮的汉子像抓小鸡似的提在了手中。
有客人脱口惊呼一声：“蛮人！”
立时，便有楼中眼尖的跑腿小厮慌慌张张的赶出了门去，想必是报官去了。
李博士惊恐万分转头去看那个把他抓在手里的蛮族大汉，面如死灰，心想在这酒楼之中就算是朝中权贵也得卖他几分面子，区区一个外来的蛮人怎么胆敢这般无礼？
要知，晋阳城中除却巍峨皇城，于阡陌之中有第一高楼，名曰：摘星。实为帝京里最具盛名的一家酒楼，南来北往的客商到了晋阳，不入摘星便不敢说自己到过皇都帝京，其存在的历史悠久，可追溯至前朝大赟，不知多久之前便在此地扎根，改朝换代也毅立千年不倒可见其实力一斑。
可一看这蛮族大汉狰狞的面孔，和那一身虹结的肌肉，李博士身子顿时一软，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和他有一样想法的还有楼中众多吃酒的客人，不想这个蛮人怎么这么鲁莽，不知此乃天子脚下吗？竟敢如此放肆！
“萨满，将人放下。”随着一声苍老的话音，一个身着黑色法袍的老者身后带着一行人缓缓从楼下走了上来，“主人家还在此处等着我们。”
“这么多蛮人！”有人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不过当有人看到老者手中的那枚金灿灿的权杖时，有见识的一些经常远行的客商便对了他们的身份有所了然。
“那是蛮族大国师的权杖，这些人难道是北陆的使团？可是好些年不曾见北陆使团到东陆来了……”酒楼看客里私底下传出来小心翼翼的交谈声。
被老者唤作萨满的蛮族武者听到了老者的训斥，却并未立刻松手，而是继续恶狠狠地瞪着李博士道：“把这些混账话重新说一遍，说的好了，我便放了你！”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不大，但却都一字不差的落入了桌上两个少年的耳中，脸上略带英气的少年有些愤懑，怒于这个蛮人的无礼，正想要出手救下被挟持的李博士，另一个少年立刻朝他使了个眼色，轻轻摇了摇头。
英气少年不解的低声询问：“莫儿，你想要做什么？该不会真的希望李老头被人打死吧？”
英气少年口中的莫儿自然就是莫陵，而这英气少年也不是旁人，正是女扮男装的雪家二小姐雪音，她孩子时就是东城里的孩子王，从小便立志将来要当一个除暴安良的侠客，可女子行走江湖不易，所以她时常女扮男装，此时穿成这幅样子倒也没什么奇怪。
莫陵挤眉弄眼，朝她坏坏一笑，低声说：“音姐姐放心，李老头儿只能由我欺负，旁人可没这资格！不过你先不要急，我倒还真想看看李老头儿平日里说的英雄风骨到底长什么样？”
李博士被这蛮族汉子唬的一愣一愣，反应了半晌之后，茫然四顾间竟也不见有看客上前来解围，更不见有官差到来，心下不由的凉了一大截。
要论勇武怕是十个普通的东陆人也不见得是这粗壮大汉的对手，虽说东朝炎华始终压北陆蛮族一头，可东陆人见了不讲理的蛮人心里还是怕的要命，这些平日里插科打诨，流连酒肆的酒客虽有不忿，又哪里敢出手帮忙？李老头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祖宗们用鲜血和勇武堆积出来的英雄气魄全都丢了！
就在众人都以为李博士要说软话求饶的时候，他的反应却是出乎众人意料的刚强！
李老头精神抖擞一震，声音也跟着硬朗刚毅起来：“这书是从祖上开始就这么说的，虽有诸多后人杜撰，多有不实之处，但九百年前你们蛮族的古钦翰王的确是输给了我们东陆的白皇帝，要我何改！？”
众人一阵静默之后，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唏嘘感慨，或是赞扬，或是忧虑。有些人甚至别过了头去，不忍去看李老头的悲惨下场。
萨满眉头一簇，他本有意这老头说句软话便放了他，可不想这老头儿竟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年纪大脾气也大！
萨满顿时怒从中来，可又不想占了这老朽的便宜，于是一松手便把李博士从手中扔开，还了他自由身。李博士年纪有些大了，一个没站稳就跌倒在了地上，模样有些狼狈。
“我要与你决斗！”
正当众人以为事态宁息，即便是蛮人也不敢在这天子脚下撒泼耍横的自欺欺人里，这蛮族大汉语出惊人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闻言，李博士的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如纸，他虽然是个说书先生，入不得雅流之列，但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真要与蛮人决斗，岂不是自寻死路？
这时，酒楼里有看不过去的人不免大喊了一声：“欺负老弱算什么本事，你们这些蛮子到了东陆帝京也敢这么放肆吗！”
萨满闻言，目光如刀般从二楼酒客的身上扫视过去，一字一顿道：“好，那我便放过他，哪个有胆魄出来与我一战！”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有几个刚想探出脑袋也吼上两句的纨绔子弟马上又把头缩了回去，所有人都闷着头，刚有些嘈杂的二楼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没人再敢说话，一时有些寂寥。
莫陵看着李博士那张变成猪肝色的脸，心下不由的一乐，说：“李老头果然是食古不化的老顽固！不过倒也令人钦佩！”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将面色戚戚的李博士扶到了一旁的桌上坐好，笑着将桌上一叠油炸花生豆和酱牛肉切片和一壶酒推到了他跟前，“李老头，喝点酒压压惊，小子我我替你出气。”
李老头先是一愣，然后连忙担忧的制止道：“小公子切莫动手，要是这蛮人无礼伤了你，就算是摘星楼的主人家来了也保不住我啊，还是等巡城兵马司派人来吧。”
莫陵瞥了一眼那个蛮族武士，说：“他们是北陆的使团，兵马司的人可不敢动他们。”
“那、那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他道个歉也就罢了。”李博士有些不甘的摆摆手说道。
“你看他们的样子，像是会道歉的模样吗？”莫陵阴测测的一笑，笑的有些不怀好意，幽幽道“都说了你这样乱编乱改容易挨揍吧？”
一语尽了，李博士被他被气的连那一缕山羊胡子都瞪了起来。
坐在一旁的雪音，美目流转瞥了莫陵一眼，掩嘴呵呵轻笑。
几人谈笑风生，仿佛全然未把那个依然杵在那里的蛮族大汉放在眼里，萨满怒极而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