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贾静怡说好逛到2点,结果中途吃了个午饭,一逛就到3点多了。万波平惴惴不安地回到家里,果不其然,老爸早就气不打一处来了。不过,挑着稻谷往屋里赶的他,故意把话头说得很温婉,带点讽刺,漫不经心似的,像是开玩笑,不过是喘着气说的:“我还以为……以为你消失了呢……家里正准备给你……给你写寻人启事……到处张贴呢。”
看到老爸那开玩笑一般的神态,万波平还以为没事,打趣道:“幸好没贴,要不然,我可要被人绑着回来向你索要酬金呢。”刚放下的蛋担子。
“酬金?向我索要酬金?”老爸一边说一边放下担子,把扁担从箩筐绳头上取了下来,他手握扁担,把一头给立在了地上。他突然加大音量,鼓着嗓子吼道,“你以为你是谁啊!还酬金!酬……酬个屁!你根本就一文不值……”
万波平被猛地吓了一跳,本能地倒退几步,试图远离老爸,免得被他突然袭击。还好,他手中的扁担,稳稳地扎在了地上。不过,从那握住扁担另一头,颤抖着的粗手,可以看出来,他随时都有可能一使劲,就把扁担给抬了起来,使它变成一根打人的凶器。
万波平怀揣着害怕和提防的双重心态,望着火气中烧的老爸,一言不发。老爸在那边怒不可遏地继续咆哮:“你死了,都没人……”他太激动了,都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一时嗓子卡在那里。
万波平吊着个心,惊魂不定地看着正在发泄释放的老爸,一声不吭。本以为他已经发觉那话说出口对他自己也没好处,会换句话来骂。没想到,老爸竟然把那句话给接上去了:“都……都没人收尸……我们才不管呢,不……不信,你死个看看……”这也太恶毒了吧。
万波平心里想:你还说对了,我刚刚给你死了个孙子,噢,或许是个孙女——管他是孙子还是孙女,总之,死了一个,还不是没叫你收尸,你瞎吼个毛啊。
气得青筋暴露的老爸总算发泄得差不多了,可能是自己发现自己的话也太过分了,他收住那粗言恶语,盯着万波平严肃地审问道:“去哪里了?老实交代!”
万波平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了,见到老爸那一刻开始,他就等着老爸快一点把火给发完。尽管他一点也不想说话,但是,不说话是不行的,怎么也得给个交代,他早就想好了,说谎是必然的。他缓缓地说道:“我去一个同学家了,我们称兄道弟的。他家在大山上,雪峰山那边。他们家正好也在搞双抢,我当然留下帮忙了。他哥哥去年大学毕业了,去了深圳一家大公司上班,正缺人手……”
万波平觉得自己编的谎言天衣无缝,合情合理,还有那么多的细节,肯定让老爸看不出任何破绽,抓不到任何把柄。其实,后来他听人家说起,雪峰山上只种一季水稻的,根本就不用双抢。而且,经常有雪峰山上的人,在农忙季节,成群结队地下山过村里来帮人搞双抢挣钱呢。不过,当时,他的确蒙混过关了。老爸可能也没有想到那一层,因为他们家从来没请过那些临时劳动力。
老爸毕竟是个教师,还是挺有风度的,在万波平说话的过程中,没有像有些家长那样,总是会打断孩子的申述,插口来深度审问,甚至是大骂。等万波平说完,他的火气也就差不多消了,他觉得孩子交个朋友,也是应该的,但是口里还是要显示着做长辈的威严:“雪峰山上的同学?去那么远干嘛?你不知道自己家要搞双抢啊?”
万波平解释道:“我知道。但是,既然去都去了,看着人家家里正忙着,我好意思就那样一走了之吗?”
“那,你为什么要去?啊?你难道不知道这次放假是农忙吗?”老爸质问道。
“他……他生日。怎么说,我都不好拒绝陪他过生日吧。”万波平胡扯了一把。
“穷讲究!过么子生日,你们现在这些个读书人……”老爸却没有接下去,转而说,“算了,这次暂且饶过你。快去把坡上那几担谷子给挑回来。”说着,把扁担给递了过来。万波平如遇大赦一般,接过本来可能变成打自己的凶器的扁担,开心地走了出去。
万波平走到坡上,他轻声地对扁担说:“扁担呀,你是成心要惩罚我了吧。我躲过了老爸的横扫,却还是躲不过你的重压。好了,我的肩膀交给你了,你可得勒着点,讲点良心,别把我压得太痛。”其实,扁担是无辜的,它都要承担两头那重重的稻谷呢,自个都被吊成了个弧形。若不是筋骨强劲,它早就被吊断了。而且随着年龄的递增,筋骨老化,它被折断也是迟早的事。
夏日的晚上,特别热闹,青蛙和蛐蛐们鼓着个腮帮欢快地鸣叫着。那鸣唱此起彼伏,响彻天边。说它像大合唱,却又没有一个指挥,全凭蛙虫们各自的喜好。
躺在竹篾凉席上,万波平望着窗外的天空,那亮堂堂的月夜。他总感觉晚上的亮堂与白天的亮光,始终是有区别的。白天的亮光,是无色无味的,是无法触摸的,却也是无孔不入的,万事万物都在它的势力范围内,都是它的恩宠对象。夜晚的亮堂,一如室内的灯泡给的亮光,像一层薄薄的雾笼罩着这个世界,很容易被抓住,也很容易被遮挡。
万波平喜欢白天那直接来自太阳的光,那是光明的一切,是生命能量的来源。他从物理光学知识那里知道了光谱分析,太阳光实际上什么颜色都有,只是仅仅给人类肉眼呈现出透明的白色来。对此,万波平得到一个启示:越是全能的东西,越是显得透明;越是真正美好的东西,越是普通而平常;越是意义重大的东西,越是看起来微不足道。
万波平也喜欢晚上那经过月球折射的太阳光,它习惯了被称为月光,它赋予了世界和自己无限的神奇,也带给了人类无限的想象。他小时候没学那么多的知识,觉得月亮美极了,明镜似的挂在高高的天空上。特别是当他走在月下的乡村田野时,月亮在天上跟着他走,就像是一只行走在天上的家狗,那么的驯服和可爱。特别是,当脚边有池塘、小溪或者小河的时候,月亮分出了一个影子,摇摆在水面上。它也会跟着行走,和天上那轮皎月保持着天然的默契,一唱一和似的亲密无间,情侣战友一般共进共退。
月光正好,穿透万波平他爸新装的窗户玻璃,倾泻进来,刚好照在他那祖传的书桌上。书桌没有上过油漆,却被磨得油光发亮。老爸在书桌上耕耘了很多年,做过自己的功课,也批改过学生的功课,写过书信,还写过一幅幅大红应酬对联。老爸把它传给万波平的时候,很是不舍。不过,为了这个有潜力的儿子将来有出息,他毅然决定把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书桌让给了万波平。他自己从学校搬了一张废弃的旧课桌回来,那旧课桌时代久远,木料全黑灰黑灰的,木材那天然的纹路都给磨出来了,光亮光亮的。它是四条腿的双人桌,同桌需要在中间画一条类似于朝鲜与韩国的“38”线,来决定各自的领域。它不知道被多少学生坐过,不知道粘过多少小孩子的鼻涕,也不知道被划了多少道伤痕,但他依然傲然挺立着,显示着它的顽强,也昭示着它的意义。
万波平躺在床上,感受着山林吹过来的晚风,凉爽怡人。他想起在学校,都要吹着风扇才行,要不就要热得难受。而在自己这红砖泥砖混杂的青瓦房,木门一开,晚风就像老朋友一样,亲切地如期而至,款款而来,姗姗而去,留下一阵阵清凉爽快,带走一丝丝燥热疲惫。被几担稻谷和几担井水压疼了肩膀的万波平,觉得躺在竹篾凉席上,吹着晚风,真是一种惬意的享受。
不过,万波平此时此刻,心情并不是那么好,因为他无法不去想那些事情。他无法不去想一天多以前,那个亲眼所见,还没长全的柔弱孩子。他都还没看清那孩子的样子,也还没有辨别出性别,就让孩子给夭折了。他不知道用夭折这个词,准不准确,反正他觉得孩子那样被药物给打下了子宫。出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都已经死了,多么残忍啊。他无法不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怎么自责,都不为过。他总觉自己干了一件伤天理灭良心的大坏事,应该受到最残酷的惩罚。既然,现在没人来追究自己,那么就让自己惩罚自己吧。他知道,他将背负一辈子的良心债,让自己在自己所犯下的罪孽中不得翻身。
他跟贾静怡如今的关系,跟夫妻几乎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没有结婚而已。可是,还要继续下去吗?同一个问题的正反两方面,怎么问,都是一样的。比如这个问题,反过来就是,到底要跟她停止吗?其实,不管是继续吗,还是停止吗,都差不多一个意思,都让万波平感到为难,都让他感到痛苦。他想到被他们一起创造又一起扼杀掉的孩子,想到死前托了一个愤怒的梦给自己的孩子,他就感到心有千斤重,他就不想再见到贾静怡。就这个方面来说,他是绝不想再跟贾静怡有任何瓜葛了,最好见面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