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中午还没到,我就又一次走到了学校门口,等着接他回家。
尽管我心情急迫,可我还是要承认,那真是美妙的时刻。我看到一个个少年走来,他们逗闹、奔跑、推搡对方、互相追逐,我感觉到一阵阵舒爽宜人的气息像是海潮般翻涌而来,夹杂其中的是充斥着快乐的欢笑声、愉悦的咒骂声、吹口哨声以及其他古怪的声音。
我的小王子在一张张灿烂的面孔后面出现,走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身材小巧的女生,两人有说有笑,看样子竟像是熟识。我实在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和同学打成一片,而且还是女生,忍不住有些气恼。
程欢开始看见我了。可是他的目光不肯在我身上多停留一会儿,直到他来到我面前。
“阿姨。”他脆生生地叫,并向身边的女生介绍我,“这是我阿姨。”
女孩怯生生地看着我,“阿姨好。”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低头告诉我,“吴欣。”
吴欣,吴欣,我反复在心底念着这个名字,认为自己回家后应该立即画一个小人,这个小人的名字就叫“吴欣”,我会把这个“吴欣”画得很丑,而后还要用铅笔戳出无数个窟窿眼。当然,这不过是孩子式的滑稽念头而已,可是它的出现让我自己都惊讶,因为我没想到自己的醋意竟会这么浓。
我热情地夸赞吴欣长得漂亮(她的确很漂亮,否则我的反应不会那么强烈),小女孩羞赧地笑,像是一朵石榴花。
幸好她不和我们顺路,否则我那不是很听话的舌头没准会突然间告诉她:嘿,离程欢远点儿。
路上,程欢抱怨我不该去接他,因为他的新同学知道了会笑话他。其实他走路回家不过十分钟,我实在没必要去接他。我当然不会对他说,我是因为太想念他才会不自觉地走到了学校门口。
回到家,门一关上,我就迫不及待地要求程欢不要和那女孩来往。我从没要求过他什么,这一次是我鼓足了勇气的。我以为他会因为明白我的心意,从而可怜可怜我这颗已经被打击到的心。可是他却用紧绷绷的面孔和不耐烦的皱眉刺伤我。他什么都没说。他不肯可怜我。
他脱下外套,走向我为他精心准备的丰盛的食物。一语不发。
他好像生气了,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可是他吃饭的声音弄得那么响,还故意用筷子使劲搅米饭,任是傻子也能看出他生气了。你不会想到我当时有多么慌张,那个小女孩……我觉得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小女孩,于是我更加肯定,我必须坚持让程欢断绝和她的往来,否则,总有一天,程欢会因为她弃我而去。
于是,在程欢吃饭时,我又一次开口,但这次用的却是请求的语气。
他还是一声不吭,气呼呼地吃饭。
我差点就想跪下来请求他了。我的手都在哆嗦,心哆嗦得更加厉害,可是他视而不见。
他没吃完就穿上衣服离开,用关门的巨响催下我早就涌到眼眶的泪水。
下午放学后,程欢又变得像个没事人一样了。他似乎忘记了他曾加诸到我身上的伤害,兴致勃勃地对我讲述着新学校和新同学。我在厨房,他便跟到厨房,我到了阳台,他又会跟到阳台。他的语气是那样快乐,快乐到我很快也忘记了中午的事。
“新同学对你都好吗?”我问。
他一开始点头,之后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真想把那家伙揍一顿,他太烦人了。”
“谁?”
“侯振兴。”
我正在收衣服,不小心碰掉了一个衣服夹子,他弯腰捡起,递到我手上,我趁机碰了他光滑的食指,感觉到他的指尖滑滑的。他跟在我后面,开始向我介绍侯振兴,原来这个男生总是学他的腔调说话,还不拿正眼看他。
我把衣服一一收进柜子,“你记住了几个名字?”
“侯振兴,”这是他第一个想到的名字,之后,他扳着手指头数,“杜帅、白继宇、陶芳、吴珊珊……哦,五个,不对,是六个……”
“还有一个吴欣。”我提醒他。
“呀,我把她给忘了!”他大叫,“算上她七个了。”
是真的忘记了还是刻意不提?我关上柜子的门,转身,没留意到他就站在我身后,差一点与他脸贴脸,那一瞬,他呼出的灼热气息让我脸红耳热,禁不住想起了那个晚上,我曾经怎样温柔地吻过这张脸。他似乎也有些尴尬,飞快地退离。
他不再继续说他的新同学,也不再跟在我后面走。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后来,我忽然想起,应该把我担心的那些说给他听。于是,我在鱼缸旁边找到他,在此之前,我早经过了一番思索,所以开口不是那么艰难。
“我不知道你究竟怎么想我,关于那件事……”提到那件事,我的脸又热了,可我知道自己必须继续下去,“忘了它吧,程欢,现在我们是两个人,相依为命的两个人,我是你的阿姨,而你是我姐姐的儿子……就是这样,孩子,我会提供给你一切,你喜爱的衣服、书本乃至学习、玩耍需要的一切,只要你开口,只要我还有那份能力。而你,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在这里,仅此而已。答应我,你不会对其他人透露我不是你阿姨,也不会让任何人怀疑到这一点,这意味着你说话时不能随心所欲。对于你这种年纪的男孩子,这可能有些难,但是我相信你可以,否则,我送你去上学就真的是一种错误了。”我长出一口气,为自己终于说出这番话而感到如释重负。
程欢一直盯着他的金鱼,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似的。可是我知道他把每一个字都收进了内心深处。当我说完时,他吞咽着口水,目光闪动,垂着头从我身旁走开。他似乎不想正面这种问题。
可是,我的目的还没达到。“答应我,好吗,宝贝?”
不知道是不是我这声“宝贝”喊得他很不舒服,他有些不耐烦地回头冲我吼,“知道了!”他皱起的眉头像是浓雾深处掉落的枯枝。
“向我保证。”
“知道了!”他还是这三个字。
“程欢——”
“我都说我知道了!”他咆哮着,气鼓鼓地朝他的卧室走去,嘭地关上门,接着,我听到他大声咒骂并踢门。
我可怜的心又一次难过得发抖,不,不纯粹是难过,还有一丝恼怒,因为我实在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生气,难道他觉得我不该对他指手画脚?还是他不希望我提到那件事?总之,对于这个孩子我简直是束手无策。我找不到任何能挟制他的理由,也摸不懂他反复无常的脾气,这让我在难过愤怒之余,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这种感觉是当初在丁洵身上都不曾有的,那个孩子,我是说丁洵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虽然对我冷漠,却从不会肆无忌惮地冲我发火,因为他明白我是他的经济支柱。可是程欢,他似乎对此很不屑,他对我能付出的一切都感到不屑。天哪,他究竟在乎什么?
我开始认为我是把他宠坏了,所以我决定对他冷淡,当然,这份冷淡的进行是在他不会离开的前提下。晚餐时,我收敛起一贯的笑意和殷勤,默默无声,他也默默无声。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无聊,还是忽然间又忘记了对我的伤害,居然再次主动和我说话,我没理他,他就开始抱怨我的菜炒得太咸,饭焖的也有点儿硬。
我冷冷地回应他,他可以选择不吃。随后我偷眼看他,他扒拉着米饭,眉头深锁,一副生着闷气的模样,一会儿,他把饭碗一推,“不吃就不吃。”推开椅子,他离开餐桌。
我默默吃晚饭,还是没理他。
他发泄愤怒似的把电视机开了关 ,关了开,我的耳朵被迫享受那噪音的骚扰,而且,就算我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那忽闪忽灭的光亮。后来,他大声告诉我:“我明天不上学了!”
我有些惊诧,“为什么?”他不会是决定回家吧?这么一想,我慌了,站起来朝他走去。
他缩在沙发上,双腿叠放着搭在茶几上,盯着我,目光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我要回家!”他依旧大声说,扭头不再看我。
我僵硬地站在距离他三米远的地方,有些站立不稳,“你说什么?”
“我要回家!”
“为什么要回家?”我几乎是绝望地说出这句话。
他冷哼一声,不肯回答我。
我忽然想到他可能只是在赌气,这个念头让我稍稍放松了一些。“别这样,程欢,我们不是刚刚达成共识了吗?”
“我可没答应你。”他仰脸直视我,目光中竟有丝幸灾乐祸的意味。没错,他在故意气我,他想让我着急,想让我为此屈服。
“好吧,那么现在你答应我吧。”我柔声说,坐到他旁边,“让我们达成共识,好吗?”
“切!”他不屑地哼着,那傲慢的神态,那耷拉到茶几上的不断晃动着的左脚,那被他握在手里反复摩挲着的遥控器,竟让我一时间哭笑不得。这是个坏孩子,绝对是。我真想哀求他,别这样对我,亲爱的,别这样,我脆弱的心可承受不起这种折腾。
经过思量,我决定投降,虽然我已经确定他是在利用回家威胁我,可是我还是不敢打这个赌,因此,投降是最好的办法。我向他道歉,用各种办法哄他,只求他别再这样吓唬我。让我这样做很难吗?不,一点儿都不,我只不过怎么想就怎么做罢了,发自内心的情感是能战胜任何虚伪的矜持或是自尊的,何况在他面前我早就没了自尊。自从那一晚被他窥破,我就没了伪装的必要。这样很好,我会让他明白我的心,我会让他被我浓烈炽热的爱感动,我会让他因为我对他太好而不忍或是干脆不愿离开。
他带着胜利的姿态,告诉我他明天需要多一些钱(我之前答应他每天会给他十块钱用来买饮料或水),因为他明天中午不想回来吃饭。我问他为什么,他不肯说,我不敢深问,害怕他又提出“回家”这两个字。就这样,我们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