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娆,你知道么,我以为我此生都将沉醉于歌舞和音律,可世间竟还有那样能让我心生向往,好生佩服。”考克长绒垫上的银发男子放下手中的牛首月琴,垂眸喃喃,浑然未觉面前的女子已经停下了旋转的足尖,正用不明所以的眼神怔怔地望着他,许久才迟疑地开口道一声“主人”。
男子这才回过神扶了扶胸前彩绣的中衣,露出凤凰花开放般的动人微笑,道:“娆,怎么停了,再为我跳支疾舞吧。”
那个叫娆的女子顿了顿,也报以倾城一笑,马上舒展双臂踮脚跳跃。裙袂飞扬,笑靥如花,仿佛疾风吹过,飞扬起一地的红棘花——可这样惊世绝艳的一幕又一幕,却没有印刻在男子深灰的眼瞳里,反而映衬着金雕彩绘的影壁,愈加虚化迷离。
我是年轻的月氏女王桑珂的舞乐官,我调教的舞姬个个都被送往月氏诸部,只为部族的贵族首领而舞。我曾是这里最好的舞姬。
每次看见我调教的舞姬在玉台上翩然旋舞时,若漓总会偷偷和我说:“娆,那夜你穿着白裙跳的那支舞,比这些舞都要好看。”可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只能笑笑,因为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奴隶,我什么也不能说。
西域小国诸多,自从西域都护被中原的帝王罢免后,西域的势力就十分混乱。为了稳定月氏在西域的地位,女王经常召集五部翕侯在无人的大殿里密聊,往往一谈就是一天。天黑后,女王盛情地留他们宴饮,然后要我安排舞乐。此时我总能见到那些统治这个月氏王国五部的王公贵族。除了肸顿翕侯年过半百,其余四部的翕侯都十分年轻,那个叫阿都的休密翕侯甚至只是个十二岁的小男孩。
这样一个宛若朝阳般蓬勃而又令人嫉妒的初生帝国,不知会在这片曾经属于大夏的土地上谱写出怎么样的辉煌故事。他们的脸上印刻着坚定的信念,他们是如此地勤勉团结。我听我手下的舞姬说过,都密翕侯的背后都道深入脊椎的可怖伤疤,那是数年前他为救年幼的休密翕侯而被匈奴人砍伤的。
可我知道,一切都会悄悄改变。当外部的危机已经摆脱以后,内部的竞争总会愈发地激烈,终有一天,我会旁观曾经相亲相爱的他们为了争夺权力而不断地相互残杀。
若漓也这样和我说,当时她的语气充满了无奈和心酸。若漓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圣者大人唯一的侍女,她是中原人。我曾见过她宣读圣者旨意时的样子,也曾听过她替犯错的舞姬求情时说的话语,我觉得她的举止和气度,绝不是不是一个普通的奴隶或者侍女的样子。也许,她的灵魂所经过的磨砺,缘自于她看到的月氏的每一场战争里,太多赤裸裸的杀戮。
当她回想起过去,露出那种心疼的眼神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会和拉莫一样,试图免去每一场无谓的战争,哪怕那样毫无斗志的不作挣扎会被任何一个勇士所嘲笑,她还是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但她比拉莫幸运,因为她没有做出这种选择的机会,她没有执掌他人生死的能力,所以她不会像拉莫那样陷入两难的境地。
拉莫有着超越他身份的智慧,但这种智慧在他知道了一个秘密的时候,反而害死了他。
我总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见到拉莫的亡灵。
他会飘浮着穿越大片大片的红棘花,依旧穿着跌落城墙时穿的那件彩绣的中衣,鲜红的血液和垂下来的银发一起在上面绘出诡异的图腾。我清晰地看见他的脸庞依旧是如此轮廓分明,他的面容依旧是那么英俊安详,他笑着睁开阖上的双眼,用深灰色的眼眸对我说:“娆,你是这里最好的舞姬,再为我跳一支疾舞吧!”
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会猛然地惊醒,然后整夜望着大殿金雕彩绘的影壁忍不住浑身颤抖。我不是害怕见到他,我只是难过再也见不到他。我叫着他的名字,拉莫,拉莫,然后恍惚间听到虚空处传来的无声回应。
我起身,换上藏在胡杨木做的精致的柜子底层的白裙,然后舒展双臂踮脚跳跃。我对着空虚微笑,对着空虚旋舞,白色的裙子漾散开来,仿佛染了霜的红棘流转飘零。
若漓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突然见到我,她叫我“娆”。纵使是以狐疑的语气,我也突然无端地选择相信,拉莫的灵魂,在她的身上延续。最后,她成了我唯一的朋友,她知道,我不会和任何一个月氏的人成为朋友。
我会和她说拉莫的事情。我会告诉她,拉莫的笑容,拉莫的温柔,我告诉她拉莫曾经是如何地沉迷于歌舞音律,因为我曾经跳的所有的舞,都是他编的。
她笑岑岑地看着我,然后用玉葱般的手指点点我的鼻子,说:“你这么爱拉莫,拉莫肯定很幸福。他也会很爱你吧?”
我不做声。她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就和我说起长安的事情。若漓很少和我提起她的家乡长安,我知道她很想回去,因为在长安,有个人一直在等她。
我十分羡慕若漓。她最在乎的人一直在等着她回去,而我最在乎的人,却先我一步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要追随他离开,但我不能这样做,因为拉莫不会希望我这样没有意义地死去。
拉莫热爱这个世界,他曾经是那样执着地选择生存,甚至不惜动用他尊贵的身份所赋予的权利,选择让身边的一切生命活下去,他对这个置他于死地的世界还有太多的眷恋。
他的眷恋,便是我的牵挂,我必须要尽我所能完成拉莫的心愿。此世和彼岸都没有人等我,那么,我便动员我身上的因为拉莫而扯起的一切热情,去做那个等待的人。我总要找个理由,做些什么,活下去。
我等待见到那个人的机会。可是,自从蓝氏城平定以来,那人却从此深居简出,连每年女王的盛宴,也不再出席。可我从未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我充分利用着桑珂女王赐给我的身份和地位,像波斯猫一样匍匐在暗处窥视一切,伺机而动。
“娆,你是月氏最好的舞姬,为什么不为我们跳舞?”双靡翕侯突然当众这样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