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紧地咬着牙齿,蜷缩着身体躺在滚烫的沙土上。身上的衣服被那些砸来的尖锐石子划破,露出来的皮肤上已经满是血污。我看不见那些继续朝我扔着石头的龟兹人愤怒的表情,也听不见他们用最刻薄的语言辱骂的声音,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那些流了血结了痂又流出血的伤口的疼痛。
我满脑子都是他,满心地想着他。我要去找他。
望着这土城上灰暗阴沉的天空,我笑了。
“住手!”
一道带着说不出味道的清香的劲风,驱散开了人群。我诧异地抬起头,那人就站在我面前:她漆黑的长发散在月白的袍子上,看不出是哪国装束——可我还是知道她是汉人。因为她单薄的骨骼和如墨的双眸,让我立刻想起了张珏。
我挣扎着起来想看清她的样子,却又狠狠摔倒在地。在一片哄笑声中,我拍拍身体狼狈地坐起,发现****的双脚早已青肿得不成样子。
“你没事吧?”她用白净柔软的手扶起我,看着我的眼神里满是怜悯。那深不见底的黑色,让我又想起了张珏。无论在匈奴还是龟兹,只有他会这样温柔地对待我,只有他会用这样的眼神瞧着我。
“你没事吧?”她以为我没听到,又问了我一遍。那样温柔的声音,那样关切的眼神,让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地哭了出来。
她不顾周围人鄙夷和敌意的眼神,带我来到龟兹王城中心的一间屋舍。而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眼神,低着头默默地任她牵着进去。屋面空旷但是富丽堂皇,我惊讶地发现很多摆设连单于的大帐中也没出现过。
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一个缠着头作龟兹人打扮的少女,可她却有着雪白的皮肤和一双碧色的眼睛。
“米米,你带她去梳洗下。”那个叫米米的漂亮少女诧异地指着我破烂的裘衣,不解地望着白袍女子。可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米米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我结痂的伤口和可怖的粉色新肉,但她始终没和我说一句话——她不愿意理睬我,因为我是匈奴人。
人人都讨厌我。以前是因为我背弃了大单于的命令,现在只是因为我是匈奴人。人人都不喜欢匈奴人。
米米给我递来一身衣服,我一眼认出那是中原人的亵衣。那三年里,我每夜都见张珏穿着这样的衣服入睡,也曾尝试着亲手为他做。我拆了两件裘衣才凑齐棉布为他做成一件亵衣,可他从没穿过。我知道棉布不舒服,可我实在是没办法,我从没见过像这样闪闪发光又轻又软的布料。
米米又打开一个精巧的瓶子,里面是绿色的膏液,擦在我的伤疤上香香的,凉凉的,然后再替我换上一身水红色的外衣,又指了指我破旧的裘衣对着我笑。她笑起来真好看,眼睛弯弯的,雪白的牙齿也露了出来——张珏说过中原的女子要笑不露齿,可那样怎么能笑得开心呢?
米米好像并不讨厌我,我又看了看身上长裙广袖的衣服,这才明白她是想帮我换一身衣服。
白袍女子看了眼裘衣,对米米说:“丢……烧了吧。”
米米走后,她直直地盯了我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却终于只是笑了笑,在我的腰上重新系了个复杂漂亮的结,然后捧出一个盒子让我坐下。
她打开盒子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因为我看见自己的脸如此清晰地映在那上面!可她只是平静地说这是妆镜,然后拉开一个暗格,用白晰修长的指尖轻轻蘸起里面滑腻的香粉,用搽在我的脸上,继续平静地告诉我这是燕脂。
她的动作优雅利落,就像是张珏说叫什么云什么水,可张珏从没和我说起过这些东西,想来是女孩子家的东西,张珏也并不清楚吧。
我胡思乱想着,眼睛还一直怔怔地望着妆镜里的那个清丽的陌生女子,我看见她对着我浅笑,可眼底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我在心里默默地问她,要是张珏知道你长得这样好看,他是不是就会喜欢你?他是不是就会不离开匈奴,一辈子陪着你?
恍惚间我又听见了清脆的驼铃声,而张珏就在这此起彼伏的声音中慢慢地朝我走来,面容坚定,神采飞扬……
声音突然嘈杂起来,我这才发现一群人带着明晃晃的弯刀闯了进来,为首的那人是守卫龟兹王城的将士,他瞪着眼睛,用弯刀指着白袍女子,恶狠狠地问:“你是什么人?竟敢带走匈奴人!”
白袍女子从容地点头,我也见到她开口了,可响起来的却是磁性而又沙哑的男声:“我只是一个路过的商人,看你们龟兹人欺负一个小姑娘,便救了她。我不知道什么匈奴人。”
“她就是匈奴人!”“我说过,我不知道她是匈奴人。况且,中原内乱,西域都护府被罢免多年,龟兹不是早已归附了匈奴么?”
那个将士吹着胡子,恶狠狠地端详着白袍女子,呆了半天才说:“她是匈奴的罪人!而且,龟兹怎么对待匈奴人你管不着!她人呢,把她交出来!”
“走了。”我愣了,那个将士也愣了,可她说得那样轻松,那样理所当然:“不信你搜。”
那个将士才回过神来,刚抬手,她就笑着补了一句:“搜不出来你死定了。”然后负手背身,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顾身边人的阻拦,僵在空中的手终于落下。众人这才纷纷闯入,却只是笨手笨脚小心翼翼地四处翻看,和平时利落粗鲁的样子全然不同——这里明明只有我们三个人,况且,我就在他们面前啊……
终于,他用刀指着我,说:“她是谁?”我刚刚才开始觉得有趣,现在又不由紧张起来,身体也忍不住微微发抖。
“不要用刀指着我女人,这样很失礼!”她大声地说完便很是亲昵地搂住了我的肩。
那个将士撇撇嘴,目光转到米米身上:“那她呢?”
“不许看,那也是我女人。”她挥挥手,把米米叫道身边。
他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怎么从没见过?”
“我女人为什么要让你见过!”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我的表情顿时就扭曲了,而米米甚至看着那个将士尴尬的样子大声地笑了出来!
我缓过神,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副中原人的装扮,难怪他认不出我来。何况,偌大的龟兹王城,又有谁会关心一个匈奴的小奴隶长得什么样子呢?
看着他们收刀准备离开的样子,我叹了口气,其实我并不怕他们带我走,我只怕自己会给她添麻烦。但马上,我就意识到自己完全低估了她惹麻烦的能力!她松开了搂着我的手,淡淡道:“赔钱。”
“什么赔钱?”“我放在这里的一颗碧玉珠碎了。你看。”
“这,这关我们什么事!”“你说我私藏匈奴人,我说没有,你们不信偏要搜,我让你们搜了——可你们不但没搜到人,还弄碎了我的碧玉珠!不赔钱怎么说得过去!”“我们碰都没碰。”
“那还能有谁?看着城主的面子上,我不和你计较了,明天送一斛明珠过来就算了。”
“一斛?你开玩笑吧?”
“嗯,这碧玉珠价值连城,就算是颗粒大色泽均匀的一斛也不够赔……两斛吧。”
那个将士还要开口,一个大胡子又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最后他只能干瞪着眼,侧过头听着大胡子弯着腰笑着说:“我们不知道您是城主尊贵的客人,一斛明珠明天一定送来。”
他愤愤不平地离开后,很快又听到他的怒喝声:“你不是说一个女人带走了那个匈奴奴隶么?什么女人!什么奴隶!什么眼神!”
我彻底傻了,良久才指着门口说:“那个首领其实是个好人。”
她拍拍我的头,笑着说:“商人要有商人的样子。米米,把碎玉珠收起来。”
我垂下手说不出话来,心里好生佩服中原人,我很多次看到张珏不紧不慢地躲过危机,可我没想到中原女人也这么聪明……难怪就算分开多年,张珏也从未忘记过要去找她。想起张珏,我的心里又难受起来。
“我知道你的事。”我再次诧异地抬起头,正好看到她光洁的面庞。她明明生得那样高贵美丽,却偏偏画了一道剑眉,敛尽了秀气,露出男子般的英气。
她是天神么?她怎么知道和张珏一起放牧,一起数星星的事?我侧着脑袋问她:“你怎么知道他给我讲中原的故事的?”
“讲中原的故事?”她端详我许久,然后露出做了决定后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道:“你打算去哪?”
我第一次见到她笑。真的没有露!出!牙!齿!
“你不是知道么?我要去找张珏。”
她拍拍我的头,没有说话。
“为什么又决定不带上她了?”不知哪里传来这个懒懒的男人的声音,我不由望向米米,米米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