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定完了婚事之后,齐王便不再与安乐君说话,一言不发的等待着下一场演讲的开始。
齐王能清楚的感觉到旁边安乐君的兴奋,虽然他掩饰的很好,但十五岁位即的齐王田射犬已经在位五十多年了,他在位的时间比安乐君的年纪都长,安乐君的那点掩饰他很轻松的就能看穿。
其实开阳君根本就没有求他提亲,反倒是他主动找开阳君商议此事。平信清想得没错,他确实是要把和人头上的那层天花板拿掉,让他们进入齐国的权利上层中来。
他已经受够了现在齐国上层的那群人,十二年前中山战争的失利把齐国上层的腐朽和无能暴露无遗,景穆时代朝气蓬勃的齐国现在早已变得暮气沉沉,一潭死水。他需要引入一支新的势力进入齐国的权利核心,让这滩死水重新流动起来。
对于任用外族人,齐王一点都不在乎,引入外人是齐国一直以来的传统。桓灵王章武起家,通过对莱地东夷的军功做大,追随他起家的从龙之臣至少一半是夷狄出身,这些夷狄出身的臣下忠诚毫不逊色本族人,而任用没有根基的外人也就此成为了需要进行政治平衡是齐王的第一选择。桓灵王时期有勋贵、昭襄时代有神策军出身的狄人、庄平时代有淮泗文士、景穆时代有山西(泰山以西,用以泛指齐国以西的中原诸国)士子,而到了他田射犬这里,引入和人也是一样的。真要论起来现在的齐人上层,至少一半是非齐人,三分之一的父系血统是非华夏的。就连齐王自己,因为景王穆王都是娶得中山国的狄人公主,论起血脉来也是狄人的更多一点。不过那又怎么样呢,难道还有谁能说齐国是夷狄之国不成?
昔者,鲁公至齐,桓灵王带着狄人的帽子,穿着胡人的裤子,骑着马去迎接他。鲁公看不惯就出言讥讽桓灵王是夷狄之君。桓灵王哈哈一笑不以为意,并对鲁公说:“华夷之别,不再血统出身,亦不在衣冠文物。洌夷君邪?夏君邪?则天下人自知也。”
对于桓灵王来说,华夏还是夷狄根本就不重要。所谓“天下人自知也”,其实也根本无所谓,你把我当夏君看最好,把我看成夷狄之君,那也没关系。我蛮夷也,不从中国之号谥,楚人可以这么说,齐王也一样。
到了昭王时代,干脆就成了“君蛮我夷,皆非华夏”,彻底就不要这张脸了。当然,昭王时代以夷狄自居,是脱不开齐楚联盟的大背景的。齐楚两国联盟,共同对付如日中天的晋国,自然是需要一个政治口号,于是便与楚国一起自居蛮夷,把自己从华夏当中摘了出去。但归根到底,这一行为不过是与晋国的“尊王攘夷”相对抗的政治口号而已。等到了昭王去世,襄王时期因为对于淮泗的争夺,齐楚两国盟约破裂之后,齐国便又扛起了“尊王攘夷”的旗帜,对于之前所谓的“君蛮我夷”的言论就绝口不提了。
对于像齐楚秦晋这样的大国来说,所谓华夷之辩不过就是个政治口号,是个随时可以扔掉的擦屁股纸。那帮把华夷之辩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把这张擦屁股纸变成了圣旨,完全就是被忽悠了。
所以对于任用和人,齐王是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
“嗯?”虽然楼下的大厅中十分嘈杂,但包厢中却是很安静的,齐王听到包厢的门外似乎吵嚷了起来。
“去问问怎么了?”齐王吩咐道。
正在做着翻身大梦的安乐君不敢怠慢,马上起身去门口询问。
“父亲,是个叫卫温的卫人,他想要见您,还说有东西要给您看,我们马上会把他赶走的。”回话的是个年轻的士兵,身穿着和赵璋那身差不多的军服,但裤子却是黑色的,身上带满了各式的金银制的饰品还有大量华丽的缎带,充满了一股暴发户的气质。
“让他进来吧,我的儿子。”
“可是父亲,他……”
“没什么可是的,这是命令,我想要见见他。”齐王打断了士兵的话。
“喏!”士兵领命而去。
那是个神策军的士兵,神策军的起源是桓灵王时代对于狄人征收的血贡。齐国向臣服的狄人部落征收血贡,这些八到十二岁的男孩,从小被带到临淄抚养长大,之后进入神策军中服役。因为在军营长大,这些人便称呼齐王为“父亲”“埃达”,而这一传统也一直被留了下来,直到今天。
神策军在昭襄时代曾经有过辉煌,神策军狄人出身的贵族在齐国朝野势力很大。后来随着狄人部落纷纷被废藩置县,神策军的兵员也就逐渐缩减,后来血税制度也被废除,神策军的兵员变成了各国的雇佣兵员。
虽然已经不再有血税制度,神策军也不再像桓灵王、昭王时代那么令人畏惧,但现在的神策军依然是齐国禁军中一支重要的力量。顺便说一句,现在的神策军还有另一个称呼,这个称呼似乎更有名一点——齐国技击。
“或许可以向和人征募兵员,重建血税制度。”齐王想了想,“还是算了吧,他们的身高太矮了。”看着安乐君略显矮小的身材,齐王微微摇了摇头,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已经四代人了,还是那么矮。”齐王想道。
卫温是个二十出头年轻人,这倒是让齐王很惊讶,因为一般来讲,有胆量硬闯着要见自己的人一般都是三四十岁的人。这些人有足够的阅历和自己的思想,脸皮也够厚,很多人确实让自己印象深刻,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却显然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不过他也确实引起了自己的注意。
“陛下万岁!”卫温夹着一大卷图纸,进来便恭敬的拜倒在地上,高呼万岁。
“起来吧,跪拜之礼早就废除了,齐国不是你们卫国,不必搞这一套。”齐王挥挥手示意卫温起来,“你说你有东西给寡人看?”
“是!”卫温闻言起身,但依然跪坐在地上,他从腋下拿出了卷成一卷的图纸,膝行着把它在地板上摊了开来。
安乐君赶忙点燃了一个烛台,把昏暗的包厢照亮。
尽管有了一个烛台,但包厢中的光线依然很昏暗,不过多少还是能够看清了。那是一幅地图,齐王虽然年老但视力却不差,他轻松的在地图上辨认出了齐国所在的位置,然后是日本、南洋、澳洲、天竺、还有大食。不过再向西他就不清楚了,再往西王宫里并没有详细的地图,只有一些根据商人的描述绘制的自相矛盾错误百出的简图,而眼前的这幅应该也是一样。
齐王没有说话,他觉得这个叫卫温卫国人应该不会仅仅是为了给自己看他画的地图而求见自己的,他一定还有话要说。
“陛下,看过海船进港吗?”卫温问道。
“自然,寡人每年都会去威海,自然是看到过的。”齐王点头。
“那陛下,有没有注意过海船进港时,是那一个部分最先出现在视野里的?”卫温接着问道。
齐王闭着眼睛,回忆着脑海中的画面。“是桅杆。”齐王说道。
“不知陛下可曾听说过大地为球的观点?”
“听说过,稷下学宫有过关于大地为球的演说,也是用海船进港举例的。”
“陛下如何看待?”卫温期待的看着齐王。
“不知。没有人能看到整个大地的形状,大地是平的还是个球,都不过是猜测而已。寡人不是卫君,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对此不做评论。”
“中土货物,如丝绸、瓷器、香药、茶叶等,运往泰西价比千金,然而中土前往泰西的商路为大食所阻。大食人阻断商路,从中土商人手中购买货物,转手卖往泰西,其中之利倍十不止。大食人不事生产,坐拥商路便能得暴利,中土货物贩往泰西,其中利润大半为其所得。”卫温激动的说道。
“那么,你想要干什么呢?”
“若能找到一条直通泰西的商路,中土商人便不用遭受大食人的盘剥,货殖之利,便具为我所有了。”
“那么那条商路在哪呢?”
“陛下请看,若大地为球,则不需向西,只需向东,便可到达泰西,得到一条不需经过大食的商路。”卫温俯下身子,在自己的地图上比划着,“从威海出发,经过日本,再向东……”
“要完成这次航行,你需要寡人出多少钱?”齐王再次打断了卫温的话,开口问道。
“臣下需要三条大船,两百水手。各种物资,水手聘金,费用大概万金。”卫温从跪坐的姿势作起,满脸期待的看着齐王,他觉得自己的设想终于有机会实现了。
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他们都嘲笑他,一个卫国人,与大海八竿子打不着,不好好关心陆上的事情,居然还想要出海?简直可笑!他去找越王,越王也没有理睬他,他甚至连越王的面都没见到。而现在,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愿意听自己的计划的王,他觉得自己的梦想就在眼前,即将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