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故人来
一觉醒来,已近掌灯时分,闻得丝甜香,腹中一阵嗡鸣,睁开眼睛,就见风铃支在桌前,见她醒了,轻移过来,一边服侍她起身,一边告知,亏得她警醒,去的极时,收拾了两条小蛇,已经另派了两人在她二姨父身边看着了。
李袈澜一边起身,一边随口问:“两条小蛇?”风铃应了一声,李袈澜问:“蛇呢,你怎么处理呢?”
“喏。”风铃示意桌上正冒着热气的砂锅,锅底下银炭烧得正红,丝丝香气扑鼻“正炖着了,近五百年的道行,内丹初成,可惜了。”
见李袈澜不可置信的瞪视着她,风铃唇角轻笑,目光坚毅:“敢动我云家的姑爷,怎能不付出点代价?”
见李袈澜犹自不忍,低叹一声:“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有留手的余地,夫人已经超渡过了,内丹等琴画姐姐净化完了给你,两颗能增进一千年的功力呢。这蛇肉羹最补,炖了老大一锅,三位公子并李英林那臭小子都吃了些呢,要不是我预先留着,哪有你的!”
李袈澜听她说着,喉间一酸,哇的一声要吐,奈何腹中无食,只是吐酸水,风铃见了,赶紧命人将那蛇羹连锅带炉拿出去扔了,李袈澜拦了要让送到偏厅去,吩咐去叫李英林来,这东西凡人食了大有益处,都给他吧。
丫环听了偷眼看着风铃笑,风铃只作不觉,命丫环再添点辛料,再去叫李英林。开了窗户,散了味道,又吩咐厨房上熬粥,忙碌了一阵子,李袈澜才就着拌瓜条吃了碗粥。就在房间用的,连偏厅都不肯去了。
因为白天睡到天黑才醒,晚上醒了,去凤舞处嬉闹了会,哄得凤舞弹了首凤求凰,听了回卓文君月下随司马相如出奔,当卢卖酒的故事,痴缠着追问了会。好在凤舞有午睡的习惯,也不甚觉得烦乏。
只是少不得学她三哥贫嘴,月下观花听琴赏美人,端的是如花似玉,整个人物都融到这春光月色里,赏心悦目,耳中更是如闻仙乐,绕梁三日而不绝,可惜了我那三哥,这会说不定正在我那园子外面痴痴呆望呢。凤舞只捧着她吹弹可破的脸,狠狠刮了几下。
她贴身的随侍是两个十四五的丫头,名唤堆雪与探梅,只笑着看她俩嬉闹,倒似很欢喜的样子。俩人只捱到半夜才睡,小丫头被打发先睡了,风铃和云霞也陪着熬了半宿。
第二日,建康城中,前一日琅琊王并楚王同日求娶李家独女为侧妃的消息还未消化,将尽午时,关于那李袈澜一见琅琊王,便犯了花痴以至殿前失仪的事便在建康仕子中炸开了,三两天的功夫就传了个沸沸扬扬。
李书青的那些个学生们这两天看见老师都恨不得避开。这个学富五车、满腹经纬,开课讲解时口若悬河,在生活上刻板得几近迂腐的先生,和他们那位从古风词赋里脱胎出来的师娘养了个花痴?!是个见了美男子会犯痴症的少女哎!
众同窗们瞠目结舌的同时,议论纷繁,研究对策,如何帮老师挽救名声。所以李书青在与学生们引经据典讨论时,就不得不面对各位学生充满同情与不忍的目光了。甚至不少自诩聪明的,决定大家选个老师喜爱的,求娶李袈澜,又觉不妥,一时书院也不得安生。
就在整个建康城议论纷纷,连刘晋林都不敢踏出李家大门的时候,在李袈澜殿前失仪之后第三日,琅琊王的车驾早早的便来到了李府,未下帖子,未经通传,只领着一个贴身随侍名唤南路敲开了李府的大门,只说要探访李府小姐。
琅琊王的说辞是听闻小姐自殿前一见,便因他害了相思,辗转难安,便一早来探之类的。这话听在李家人耳里无比刺耳,恼得李晋西恨不得将他打将出去。但终究是当今皇帝亲弟,晋室虽将没,李家终究要隐于这世间,只得禀了母亲,原以为母亲会打发过去,怎料竟然让大丫头追月直领着主仆二人奔李袈澜的院子里去了。
李晋西的眼珠子并李英林的下巴都要掉了。
追月生性清冷,不甚言语,生得也是婀娜体态,那南路自跟着琅琊王见惯了美人,见了夫人云氏,果然如外间传闻温婉识礼,不似生养了四个子女的,这贴身丫头,气质清雅,也是不俗。见主子留心多看了两眼,寻着人少时就忍不住要打量两句:“追月姐姐,这名儿真贴切,上辈子您定是那奔月的嫦娥仙子。”见追月只管带路,还要寻话来说,琅琊王轻咳了一声,待到了院子口,追月便告辞去了。
李袈澜因着前一晚与凤舞姐弟在她三哥的院子里观花饮酒,这会子还未起来,待被风铃摇醒,简单梳洗妆扮,人都已经快进院子了,便命丫头备了早膳,邀人在偏厅坐了说话。
进了偏厅,李袈澜见了琅琊王也不见礼,只招呼他一块用早饭。琅琊王见她着嫩黄的春衫,齐眉刘海,脑后挽了两小鬓,长发尚未及腰,淡扫峨嵋,未施脂粉,肌肤白里透红,自门外进来,整个表情灵动活泼,像是与她相熟以久,也不见外,自客座上移到饭桌前,在她对面坐下。
见桌上摆着几碟翠绿绿的小菜,寻常人家的凉拌瓜条他没见过,饥荒时候的柳树芽,榆钱叶,更没见过。皆是新春时节能食用的植物嫩芽,炒了个香棒鸡蛋。粥是白米清粥,熬的浓浓的,浅尝了些,略动了下筷子,倒也甚是爽口,又多尝了些。
李袈澜见他一抬手,一扶碗,一举箸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雅致好看,细细品尝的神情也甚是好看,看了两眼就忘了,只盯着他看。风铃见她瞧的出神,略动了下嘴角,李袈澜的衣袖轻晃了晃,就省过来理袖子。
琅琊王原本没太在意,见李袈澜的袖子无风而动,正好追上她收回的目光,举着筷子问她:“在看什么?”
“在看你吃饭的样子,一举一动,都好美!”琅琊王见她目光流彩,潋潋滟波,毫无做作的说出这样赞美的句子,一时目光流连在这光彩中,竟忘了收回。
风铃见两人痴望上了,轻咳了声,假意去帮李袈澜晾粥,琅琊王忙收了目光,随口问道:“你娘亲没有教你用餐礼仪么?”
“有呀,食不言……”李袈澜嘴快,说到一半省过来是在暗讽她,立时放了筷子,嘴角微翘,一眼横过去,却见他正满眼含笑的看着自己,待要发作,又显得自己小性,若不发作,白白的叫人说自己有娘养没娘教。腾的一下站了起来,“风铃”两字还未出口,就听得他薄唇一动,双目笑意全无,吐出三个字“我错了!”
听得他道歉,重又坐下拾了筷子继续用早餐,再不言语。风铃倒是听了那三个字,又多看了他两眼,琅琊王身后那位,倒是在心里叫起满腹的冤屈来:凭什么主子要跟这十三四的丫头道歉?又偷眼去看风铃:刘晋林的眼光是不错的,只是毕竟是个丫环罢了!
用完早餐,去院子里海棠树下并月季花丛间摆了两张竹塌并一个方桌,沏上壶茶水,两人花下花间坐了,命南路在檐下回廊候着,只他俩人说话。
但李袈澜自方才到坐都一言不发,琅琊王都只唇角含一缕浅笑,等她先行开言。
到底是李袈澜性子跳脱,见着一只蝴蝶飞过来,没来由的说了句:“你听过庄生晓梦的故事么?”
琅琊王点点头,庄生晓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醒了却分不清是庄生做梦梦见做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梦见做了庄生。这个故事,他也曾听李书青讲过。李袈澜目光追逐着蝴蝶,三月的暖阳,第一种颜色都那么耀眼却悦目,心神似是飞走,唇间,却轻问:“还做梦么?”
仍然是点头,李袈澜轻叹了一声,良久无言后才轻声说:“抱歉,我……”
琅琊王“嘘”了一声,揉乱她额前的发丝,轻声说:“傻瓜,我没有要怪责你的意思。我只是来你这放松一下。知不知道那天在殿前你抱着我哭的有多惨?!”
李袈澜面色微赦,却听着身边的男子轻声说:“个子不大,力气不小!抱得那么用力,骨头都被你弄痛了,但真的,好温暖!”
李袈澜看着他,直视他的眸子:“你不想改写这个结局么?”
“改天换命的代价,当今之世,有几人能出得起?更何况我身在帝王家,身负帝王运势,如何贸然行改运之势?”
李袈澜只是握了他的手不再说话,两人一时无言,只安静坐着,时光静静流淌。三日前,殿前直指人心,被她窥破所有隐藏,看透自己的生死过往未来,心悸之余,整个身子被无边黑暗与冰冻淹没之时,手上是她滚热的泪珠,整个身子都感受到她的温度,以及,心疼。
此时,沐浴在这三月的暖阳下,眼前握住的少女是如此的善良,每一举一动,活!色!生!香!只想捧在手心里疼着,可惜自己,终不是个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