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上海的雨下得缠绵又黏腻，隐约带点春寒料峭的意味。雕花铜炉里的线香眼看要烧到尽头，袅娜的白雾也逐渐散了开来。
青晏原是卧在一旁的软榻上小憩，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陡然醒了过来。嗓子里火烧火燎地疼，她便再也睡不着觉了，想要起床来喝些水，又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只能以手肘支撑侧身半卧，然后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弄香”要服侍的丫头进来。
弄香推了门进来的时候看见青晏还持着原来的姿势，纱帐里隐约映出来姣好的身段，她就在心里暗暗地觉得青晏好看。
“弄香，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回小姐的话，现在是三点钟，底楼的西洋挂钟刚敲过三下，不会有错。”
“那你还不快扶我起来。四点钟要出门，去胡团长府上吃酒。再要不起来，去晚了小心胡团长治罪。”
语气略带娇嗔，三分慵懒。
青晏伸手撩开层叠的纱帐，弄香忙上前去扶。这么贴近了来看，弄香更是觉得青晏好看，忍不住嘴碎就讲了出来，
“小姐，您真好看！”
青晏似有一刹的呆愣，随即笑开来了，
“好看吗？”
“好看！小姐您真是弄香见过最好看的人！这笑起来呀，更是好看！要是我以后也能有您这么好看，那我便是死了也值得了！”
“不要胡说八道！死不死这样的话也是好说的吗？现在正是打仗的时候，你要是想死我不拦着你，自己出去找地方就是，外面开阔得很。把我买你的那几个银钱折进去倒也就算了，别的人不知道根底的，还以为我薄待了你！看以后谁还敢来我这里光顾生意！”
青晏听了弄香这样的说辞，不觉得高兴，反倒是一反常态地动了肝火。她从来不在弄香跟前发脾气，这一下把弄香吓得不轻，弄香“咚”的一声跪了下来，磕着头讨饶。
看了弄香这个样子，青晏又觉着自己何必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较真，刚才的话显然说得太重了。有点没趣，又舍不下面子来解释，于是不大耐烦地摇摇手，
“算了，我不要你扶。去外间把我那件茜色卷草纹的旗袍拿来，另外再给我拿件颜色相称的坎肩，晚上我要穿着出去。”
弄香如获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慌不择路地退了出去。
青晏则在梳妆台前坐了，从妆奁里取了把牛角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头。心里忖度要梳个什么样的发式才妥当，要不招摇又好看的那种。
好一会弄香才拿了旗袍和坎肩来。青晏又一次问过了时间，恐怕来不及，匆匆地换过了衣服出了门。
安保团的副团长胡增泰刚及不惑之年，坊间传他早先不过是占地为王的青帮头子，被中央政府招安也不过是近年的事情。沪上本就是水草丰茂、经济通达的地方，他如今名正言顺，赚得盆满钵满自不在话下。
青晏叫了一辆人力车，晃晃悠悠地坐到胡增泰在了霞飞路的西洋别院。一路上昏昏沉沉的，拉车师父洪亮地扯了一嗓子“到嘞”倒惊得她险些跌下车来。给过搭车的银钱，又在车夫殷切的注视下勉强给了几个零碎钱作打赏，别院便有下人迎上来引她进去了。
宾客里来了许多有头脸的人，因青晏贪睡来迟，倒像是有意端起架子来。她心知那些人定是在腹内毁谤了自己数百十遍，面上露出来的倒是一片和气，不时同自己举杯致意。她也从过路的侍者那里取了一杯酒，寻了个角落安静妥帖地坐好了，细细想着要怎么挨过这几个小时。等回去以后到底是同罗扇她们几个搓两圈麻将好，还是去街口拐角的摊子上吃一碗咸豆花好。
而旁人倒像是偏不要她安生似的，屡屡前来敬酒。青晏喝过一杯接着一杯，眼神开始有几分恍惚，连带看白炽灯都有重影。
这时胡增泰拥了一个女人走得近了，是向着她来的。直到他们走得很近了，青晏晃了晃脑袋才看清，原来他怀里拥的那个女人是红绣。红绣也是小南国的舞女，但是是和她顶顶不对盘的那一个。
迷蒙中，青晏听见胡增泰讲：
“胡某听绣绣说，俞小姐你同她关系最要好。非要给我引荐引荐，胡某当然拗不过她。这里给小姐敬一杯酒，还希望小姐不要怪罪胡某唐突。”
胡增泰伸手招来侍者取了两满杯红酒，递过一杯来给青晏。
青晏不大清醒，心里又有狐疑，但只能下意识地接下酒杯，脸上也旋即扯起一个笑来。
“胡先生言重了，青晏一介女流能承蒙您抬爱，心里高兴还来不及！这一杯，自然是我敬您！以后需要仰仗胡先生的地方太多，我也不自量力，就以一杯薄酒结交您了，他日有难处，还望您多施援手才是。”
说罢一饮而尽。
“俞小姐好酒量！无愧是女中豪杰！”
纵使胃里已是翻江倒海，青晏仍然只能不动声色。又将空杯向胡增泰亮了亮，笑了起来。而对面的胡增泰，只小小抿了一口，狭长的双眸像猎鹰一样紧紧地攫住她，透露出几分渴望的神色。青晏在心里啐了他一口，
“真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但到底敢怒不敢言。
喝完酒又客套地说了几句，胡增泰的副官便进来了，一身戎装和这样的酒宴显得格格不入。副官同胡增泰耳语了几句，青晏看胡增泰蹙了眉头，想是要走了。果然就见他松开了搂着红绣的手，向她二人告别。
“胡某今日有些急事就先行一步，失礼之处还多担待。绣绣你多照看俞小姐一些。”
“大人，您这就要走啦。讲好的今儿一整天都要陪人家的呢！”
红绣听罢不肯依，后脚就跟了上去。
青晏看红绣甜腻的模样，又思及她素日跋扈的样子，有些受不住。平时她倒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这时候是酒气有几分上头了，忍不住掩着嘴低声笑了出来。
红绣送走了胡增泰，回身见着青晏在笑话她，就有些恼火。欺身上前，抬手就给了青晏一巴掌，咋呼呼地就骂开了：
“俞青晏，你好大的胆子，姑奶奶我的人你也配惦记！果然横竖你也不过是个****，平日里头又装得什么清高？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底细？小瞧谁呢你？你就是克死了你那个短命鬼，又找不着个倒霉下家才来的小南国！”
青晏的三分酒劲给这一巴掌都打醒了，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得不像话，眼泪当时就差点掉下来，然而她到底还是忍住了。想以牙还牙给红绣打回去，手却使不上劲半天抬不起来。
周围的人都拢了过来，分明是要看她两人的笑话。青晏不欲让人当猴戏看，死死地握了一下拳，讲：
“我怎么样？总好过你急火火地贴上去！”
然后要侍从取了自己的手袋，不再看红绣一眼，转身便出了宴客厅。大概是脚步有些乱，青晏接连撞上了两个人，弄得酒水撒了一身，很是狼狈。
等出门的时候，青晏听见洋楼顶上的挂钟敲了五下，发现天居然还没有黑透。近来的白日倒是越发长了起来。
后园也一概是仿照西洋样式修的，又结合了点传统的滋味，修了一处西洋装潢的抄手游廊供人避日挡雨或是休憩。
青晏在游廊几乎走到尽头的地方寻了一处坐了，取出来手袋里的香烟和洋火。洋火被方才的酒水沁湿了，一连擦了四五根才点着烟，青晏心里恼，嘴上忿忿地啐了句：
“都是些什么东西！”
连带胡增泰、红绣和手上这把洋火都骂了进去。骂完青晏就笑了，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还挺是个人才的，不像红绣絮絮叨叨地，才骂了她一个人。
青晏含了一口烟，复又吐出来，烟雾缭绕的，倒像编出来一个好梦。嗷，红绣讲的那个短命鬼。绍越，他还好吗？听见红绣这样讲他，他还能坐得住吗？
嗷，他大概已经长成了一个沉稳的大人了吧！
“十八九岁，像这么高。”
青晏抬高手，比了比，笑出了眼泪来。
绍越，五年不见，我找遍了上海。你还好吗？还会喊着“阿姐”到处寻我吗？还会在每个深夜里哭醒过来吗？
青晏忽然就想到那年第一次见绍越的时候。八九岁，这么点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