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戊看青晏的情绪陡然低下去,便以为是自己讲了什么不应当的话,一时间也沉默了下去,屋子里寂寂的,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青晏平静了一会才站起来,讲道:
“金先生这么晚还有地方可去吗?”
金戊的脸登时红起来,应道:
“有是有,我有同学接应我。”
末了补一句:
“第一次有人管我叫先生,你说话怪好听的。”
青晏却恍若听不见后一句,伏下身子来从床底拖出一只箱子,翻找了一会找出一身粗布衣衫来。
“这是原先我家里做杂事的妈妈穿的衣服,是干净的。”
金戊很奇怪地看她一眼,并不接。青晏解释道:
“我怕你就这样出去又叫人逮去!我家里没有男人的衣服,但我的衣服你是断然穿不上的。这位妈妈原是东北人,生得高大,三四年前家里遭了鬼子才流落到上海来的。我看你虽然个子高,但生得单薄,也许是能穿的。”
金戊立即明白青晏是要将自己搭救到底了,转过身去对着她作了个揖。
“好了,别作怪了。我先出去,你换好衣服出来,我再教你从后门出去。”
说罢,青晏从床头柜上取了手包,随手带上门。她擦了根洋火,点上一根烟,倚着卧室的墙等着金戊。等着等着,因无聊倒又想起一些故时的事情来。
给绍越批阅功课那次,是青晏最后一次见到绍老爷。隔几日他和绍太太又出了趟远门,便再也没有回来过。这年即将入秋的一个晌午,绍老太太请她到祠堂去讲话,是阿芜来请的。
其实这几日里她也隐约察觉了一些不对劲,家里的下人几乎都让散光了,卖死契的也都随意地收几个银钱就让人领回去了。因此去的路上,青晏不住地同阿芜打听。
“阿芜姐,家里这几日是怎么了吗?”
阿芜脚下不停,走得飞快:
“我也不晓得,是老太太定的呀,她昨天要我走,我便不肯。我同你一样,家里没有亲朋,不知道能去哪里。”
青晏的爹终于在上年的冬天没有熬过去,是绍家出钱出人替她操办的丧事,几乎阔绰得让江宁镇的人不住咋舌。青晏讲道:
“阿芜姐,老太太对我有大恩,即使有处去我也不愿意去的。那你呢,如果明天还要你走,你走不走?”
阿芜停下来,想了一想,说:
“我也不走。”
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复又走起来,很快到了祠堂。这是青晏第一次进绍家的祠堂,果真很庄严也很恢宏。绍老太太背对她,就跪在祖宗们的牌位前。
青晏走过去,请了个安。
“老太太,我来了。”
绍老太太没有回身也没有起来,只说道:
“青晏,你过来,跪下来。”
青晏听话地照做了。老太太接着讲:
“青晏,给祖宗磕头。”
青晏果真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老太太拉着她的手一同站起来,说道:
“青晏,我问你,我绍家可有一时一刻薄待过你?”
青晏立时应道:
“不曾有过。”
老太太接着讲道:
“好,那你今天已经拜过祖宗,真正算是我绍家的人了。于情于理,我都要托付你一件事情,你得答应我做得到。”
青晏尽管从老太太的语气里窥探到一种不安的意味,但还是点头应了。无论是什么,她都得做得到,因为这是她欠下的恩。
“那等一会你就带着绍越走。我给你备了些东西,有钱,也有车票。另有一封信,你拿着到上海去,以后他会照拂你们。”
老太太另又交代了几项,青晏都一一应了,老太太忽而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讲道:
“你第一次来我绍家,我看你一个人站在门口,很单薄的样子。但一看就是个稳重、脾气好的,心里便有点喜欢。但没想到,这么快我们的缘分就到头了。”
青晏的眼泪登时掉了下来,她跪下来又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响头。
那也是青晏最后一次同老太太讲话。等她和绍越终于乔装逃出南京城的时候,却看见老太太的尸首挂在城门上晃晃悠悠的。她赶快捂住绍越的眼睛,将他抱得紧紧的。
“阿越,别看,阿姐在呢。”
后来怎么样了呢?却没等她深想,金戊从房间里出来了,打断了她的思绪。她随即掐掉烟迎上去。
“出来啦?我看看。”
金戊固然身体单薄,但这本来便是女人的衣衫,因此袖子和裤腿还是短了一截,捉襟见肘的,显得很滑稽。他自己大致也觉得很别扭,连带动作都显得局促起来,更是憋红了一张脸。
“我看起来还好吗?”
青晏看他这样,便觉得他也不过就是个孩子,于是难得和善地笑一笑宽慰他,甚至伸手摸一摸他的发旋儿:
“还好的。你去的地方远不远?”
金戊听她安慰自己,更不大好意思,于是故意扯大了嗓门,仿佛壮胆:
“不远的,就在租界里。我自己能去!”
青晏笑得一双眼几乎眯成了弯月:
“我没说要送你去,我这脚也走不了。这条走廊走到底有一条楼梯,你下到一楼直接出小门,再左拐就到马路上了。万一要是碰见有人盘问你,你就说自己是来给小姐送东西,要赶回家去。要是他们再往细了问,你就讲我的名字和地址。嗷对了,我叫俞青晏,是小南国的……舞女,他们大概都知道些。”
但金戊却半天不应声,青晏的情绪陡然有些低下去,问道:
“你是也看不起我么?但我也是凭本事挣钱的,没问别人白要过一分。”
金戊才回过神来,赶快否认,一双手都慌得不知道往哪里放:
“不是的不是的。大恩不言谢,我这就走了。您救我的命,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报偿的。”
青晏嗤笑道:
“我不敢指望你这样的亡命之徒报偿,今天你没有杀我灭口,也算得上我三生有幸了。快走吧,以后再不要来了。”
金戊没应她的最后一句话,深深看她一眼,匆匆地走掉了。但不过走到走廊尽头又折了回来,青晏还没合上门。
“你还不快走!又折回来做什么?”
金戊却将藏在腰间的那把枪又掏出来,塞回青晏手里,讲:
“世道不太平,这个给你防身。我说会报偿你,便是一定会报偿的。我们后会有期。”
然后他真的走了,步履匆匆地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而青晏绷住一晚上的神经,也才真正地松懈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