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镜，我用一下。”
青云门掌门的笔尖一颤，在宣纸上留下了一道歪曲的墨迹。掌门皱了皱眉头，将毛笔放下，转身看着靠在门口的阴沉少年道：“那是魔道的东西。”
路恒挑了挑眉毛，看着掌门桌上写残了的毛笔字，笑道：“东西还分什么正魔？我看你是活得越久，思想就越迂腐。你拿来就是，我有用处。”
掌门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重新抽出一张宣纸，又重新磨了一台墨，沉思许久后才又重新落下一笔。路恒也不急，掌门在那里陶冶情操，他就在掌门的房间里兜兜转转，一边转一边自言自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已经从一个只会埋头修炼的小屁孩成长为了一派掌门，不需要我罩着你，也不喜欢我指使你干这干那。翅膀硬了，就不管我这老头子了是吧？”
掌门淡淡地回了一句：“激我没用。”
路恒停住脚步，背对着掌门轻声说到：“我知道。我只是发发牢骚。”
掌门笔尖未停，听见路恒的话后却笑了：“你教我修仙，我助你夺舍重生。如今你夺舍成功，又修至归真期师级，半只脚踏入仙门，还有什么牢骚？”
路恒没有接话，而是又重复了一句他到这里来的目的：“我要心魔镜。”
掌门沉默了半晌，道：“心魔镜不是青云门试炼用的幻镜，它制造出来的景象，是会摧毁人的心智的。”
“这我知道。”路恒懒洋洋地答道，“可有些人，不用上心魔镜去试探，是看不出他的本心的。”
“你做任何事都有道理。”掌门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在抱怨还是仅仅是做强调，“你说要留在青云门当一个外门弟子，是为了寻找有资质的新人，我同意了。你说要让洛子平负责林子轩的附加试炼，是为了试探这两人的品性，我安排了。你说到危急关头不要去救顾清河，这样他才能成长得更快，我照做了。现在你想要心魔镜，又是为了什么？”
路恒也不卖关子，直接说出了一个人名：“陆川越。”
掌门想起了那一晚的石屋之战，不禁停笔问到：“他怎么了？”
路恒别有深意地一笑：“就是不知道他怎么了，所以才要借用一下心魔镜啊。”
……
陆川越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眼前模模糊糊的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字迹。揉了揉眼睛，目光正好停在“胆囊三角”这个词上。
床头的灯还亮着，灯光在黑暗的寝室里照出一个小小的墙角，墙角的插线板连着的电线乱七八糟的缠在一起，已经充满电的手机屏幕偶然亮了起来，上面的时间已经变成了凌晨一点。
岳川露看着手边压变形的衣服发了会儿愣，掐了掐肚子上的肉，然后继续看着眼前的局解资料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而且感觉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但是她一觉醒来，就完全不记得梦的内容了。
“都已经一点了啊……明天就考试了，结果今天还是没背完。算了，还是睡吧。”
胡乱地把资料往枕头下一塞，岳川露就迷迷糊糊地一头栽在枕头上睡着了。睡梦中隐约听到有谁在喊自己的名字，有谁在自己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问着：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是谁？我就是我，我是……”
后面的答案渐渐消失了。岳川露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沉稳，沉沉地睡了过去。
【你是你，那么陆川越是谁？】
“时间到。”
岳川露放下笔，松了口气。不管这次考成什么样，反正也都过去了。不用再对着尸体发愁，不用再背那些交错纷杂的血管神经和肌肉，也不用去记那堆令人头疼的英文单词了。但为什么还是感觉自己忘了点什么呢？刚才应该把名字写上了吧？
刚打开手机，就看到老爹发来了一条微信：这周回家吗？
岳川露走到楼道的墙边上，借着楼梯转角的小窗户透出来的光打字到：回。
“在本地上学就是好。”岳川露想象着老妈做的炖肘子和小区门口的蛋糕店，默默舔了一下有些干裂的嘴唇，伸了伸懒腰，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在一所211大学就读。没有挂科记录。周末可以回家偷懒。父母疼爱的乖女儿。唯一不足的就是没有恋爱。这就是女大学生岳川露的生活。在别人眼中，她是一个心态好、无压力、生活美满的女孩子。所有的勾心斗角和竞争纠纷都与她无关，可以的话她能呆在自己的世界里永不受外界侵扰。
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岳川露心里，怀揣着一个巨大的“恐惧”。
在回到家的第一个晚上，岳川露和父母一起与父亲同事一家吃饭。饭桌上两家人有说有笑，岳川露一边瞅着桌上几乎没有怎么动过的菜，面带微笑地心疼着，一只手在桌子下无聊地划拉着手机屏幕，但还是被旁边的老妈立刻制止了。
“大家都在聊天呢，就你在这玩手机，多没礼貌。快关了。”
岳川露尴尬地笑了笑，赶紧把手机揣回兜里。不幸的是，在关手机的后面，还有更严酷的考验在等着她。
“露露，看你在这坐半天了，也不说话，跟叔叔阿姨说几句啊。”
岳川露看着自己老爹的脸，脸上还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中拼命地向他传递着“我不要我不要说敬酒词”的信息。然而，她还是失败了。
“敬个酒呗。你自己看看，先从哪里开始敬啊？这么大了不用我教了吧。”
我怎么知道啊！拜托你还是教教我吧！岳川露不断地朝自己老爹传递着求救的眼神，然而后者却淡定地回敬了一个期待的眼神。
岳川露从来都不会敬酒。或者说，这种需要一半客气一半真心地面对长辈的场合她向来不怎么擅长。不轻易说爱，不轻易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害怕他人对自己失望，不管做什么都要做好万全准备，不擅长随机应变，这就是岳川露。
此刻的她端着酒杯尴尬地站着，脸上还要保持微笑，看着一桌等待自己发言的长辈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的大脑比考试时还要空白，端着杯子的手心里满是冷汗。另一家的人都劝说到别为难孩子了，一个女孩子用不着学这些酒桌上的事情。
可是岳川露的老爹没有松口，只是淡淡的说到：“我女儿必须学会这些。什么男孩儿女孩儿的，现在讲究男女平等。”
岳川露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了，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没错，她所受的家教一直是这样的。他们家就她一个女儿，因此总有一天她要担负起全家的责任，她要长大，要成熟，要学会扛起父亲肩上的重任。她的父亲告诉她，你虽然是女孩子，但我一直是把你当男孩子养的。你要成为老岳家最优秀的一个，让他们看看，我家的女儿比他们家的儿子还要优秀！
岳川露不讲究吃穿，不爱逛街，不爱打扮，不怕昆虫和鬼怪，中学时期经常喜欢和男生们在一起拼理科成绩。她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子，不爱哭不娇气也不爱惹是生非，不在意生日和眼花缭乱的节日，不追星也不关注偶像。往那里一坐就是个娴静美好的文学少女。
但是少女现在因为几句敬酒词，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都多大了？我以前教没教过你怎么敬酒？害怕什么啊，这里都是熟人，你说什么都行。”
“说什么都行”这句话，就像家长在考前安慰你说他们并不在意你的考试成绩一样，都只是安慰人的话而已。岳川露深知这一点，所以依旧没有开口。
“你上大学之后，我经常在想，我姑娘该长大了吧？我肩上的担子应该可以轻一些了吧。”岳川露的父亲深沉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语重心长，“每年我都会带你参加酒会，让你见世面，让你学习，每年我让你敬酒的时候我都在想，我闺女该长大了吧？今年不行，也许下一年该长大了吧？”
岳川露僵硬地笑着，盯着桌面，垂在下面的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可是每一次，你每一次都让我失望了。”
听到这句话后，岳川露就感到自己内心突然有什么东西碎了。她盯着桌子的双眼蓦然地滚出泪水，端着酒杯的手因为出了太多汗而变得十分冰冷。那一瞬间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思维在“失望”两个字上打转，最后将自己内心的堤坝转塌了。
“我一直把你当儿子养，希望你与男孩子一样强。”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替我担担家里的事情？”
“我真的很累了。”
岳川露的泪水流着流着，突然她就开始捂着脸抽泣了起来，然后又从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从小我就什么都听你们的，认真学习，不早恋也不出去瞎玩。连大学志愿都是你们替我选的。】
【我喜欢画画，你们就送我去学素描，可是你们从来都不喜欢我画漫画，觉得那是浪费时间，那是垃圾。高三那年我偷偷地画漫画，你们就把我的画全撕了。】
【你们一边说男女平等，一边对我说大学学什么理工啊，学理科女孩子比得过男孩子吗？】
【我懂事，我乖巧，我什么都听你们的，到头来你们却遗憾说我没有自己的想法，一点没有冲劲。】
【你们说你们对我失望。你们说你们老了，你们累了，你们希望我快快长大支撑起整个家。】
【可是我也失望，我以为你们能理解我的苦衷，以为你们看我画漫画画得好会很高兴。】
【我也真的很累了啊！】
岳川露害怕，自己一直努力做好“别人眼中所期待的自己”，最终丢失了自己的个性，还会令他人失望。她觉得自己的父母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然而自己却做不了世界上最好的女儿。
“我也真的很累啊。没有一个人能让我依靠啊。”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为了做到他们口中的“自强”，岳川露早就习惯了有什么事都一个人担着。苦也好，悲也好，如果表现出愤怒或者伤心的话，那就是太不坚强了。
她一直都记得，父母对她说，哭没有用，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所以不要哭。
不要哭，要坚强，要懂事，要为父母分担责任，要比周围的人更优秀。
“我做不到！”
……
“喂喂……这是什么啊。”路恒拿着心魔镜的手微微颤抖，语气中既有恐惧也有兴奋。心魔镜不愧为魔道用来击溃人类心理防线的神器，短短几分钟内就找到了陆川越心里的弱点。只不过，陷入心魔镜的陆川越的情绪反应似乎过于猛烈了，导致心魔镜的镜面泛起了层层涟漪，几乎要无法维持镜中的幻象了。
平时比普通人更加理智冷静的人，一旦情绪失控，绝对要比普通人要可怕好几倍。那个旁人眼中温顺乖巧的少女，此刻终于将多年来压在心底的负能量全部爆发了出来。陆川越本体内部的真气也开始变得狂躁起来，隐隐有入魔的迹象。再让心魔镜运作下去，恐怕下一分钟他就会走火入魔，最终真气爆体而亡。
可是路恒没有停手。他在等，等奇迹出现，等待陆川越最后几秒的逆转。
“你将自己的心思隐藏得太深，几乎已经到了自欺欺人的程度，所以青云门的试炼中，幻境关没有拖住你的脚步，最终只能形成几个可笑的半成品。”路恒望着镜中的少女呢喃到，“所以这一次就让我看看吧，看你究竟有没有让我浪费生命的价值。”
“陆川越，或者说是岳川露。让我看看，你的身上，究竟有没有逆转的可能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