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动心了。他一直认为，高端的食材采用最简单的烹饪方式就能散发异香，心性优良率真的人在任何时候，都能闪现最美的光芒。他喜欢我的热情和率性，心中因我掀起了无法平息的波澜。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一见钟情的事会发生在他身上，但它的的确确发生了。他没有做好任何准备，从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爱上了我……
“不，你说的这些，我一点都不知道。”我还是觉得很惊讶。
“是，我当时没有机会说出来，等我们正式见面，我再想说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了……”孟樵苦笑道。
我不解，“为什么？从我们大家见面，到陶德凯对我表白，这期间有很长的时间。”舒岚还曾经戏言要把孟樵介绍给我，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他。可他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的样子，让我没有多加考虑。
孟樵再次苦笑了，“我想，还是我们缘分不到吧。我跟随德凯多年，当然看得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他对你也一见钟情了。虽然舒岚认为他是后来才对你产生感情的，只有我知道，从你们遇见的第一面起，他就注定了要和你纠结在一起。他对你的心仪，让我无法开口向你表白，而且他后来向我表明了他喜欢你，决定和你在一起。我努力过，想要阻止他，但他最后说的一句话，让我决定无条件地支持他。”
我实在想不通，“他说了什么话？你不是一直把他的每句话都当圣旨吗？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话，让你更加义无反顾地支持他？”
“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真实自然不矫情的女人，那是他第一次有了想爱的感觉。他总说人活得太累，不仅自己要戴着面具生活，还要努力看清别人面具下的样子。他称呼你为：不戴面具的女人。他还说，”孟樵看着我，“他愿意为这个女人赌上一切。”
赌上一切，包括他的生命吗？难道我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预示了是个悲剧？
“你还是应该阻止他的，你该知道他那样做有可能出现的结局。我很喜欢小孩子，你不是早看出来了吗？而且我也表明了。”
孟樵点点头，“我知道，但德凯把话说到那个地步，我已经不能多说一个字。我感觉得出来，他发现了我喜欢你，所以他说得那么明白，也是在堵我的嘴。我只有把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极尽所能地使你们两个都能幸福。我曾经把你们的幸福，当成我的幸福。我最终决定支持他还因为，无论怎样，你会生活在我的视线之内，这对我的退出和牺牲，也是一种补偿……”
在我和陶德凯闹僵的那段时间，失眠的不只是我，更有孟樵。他在楼下注意听着楼上的动静，不放心我，所以在我自杀那次，才会及时出现。
而陶德凯，并非没有觉察出孟樵对我的心仪。别的方面他可以做好平衡，只是在感情方面，他没有做出一点让步。他本来是要好好爱我的，可很多前因后果，使得他在对待我的时候，力不从心。
“孟樵，你不觉得现在说出这些太晚了吗？”我泪眼婆娑，“当时没有说的话，就永远不要说出来好了，为什么你到现在要把这一切告诉我？一切都无法再挽回了。”
“我不想让你恨我。雨恬，从陶德凯表明他的态度开始，我就不奢求你能感觉到我的爱，不奢求你还能爱上我，但我真的不愿意你恨我。被一个自己深爱的女人痛恨着，我会很痛苦。”孟樵的脸上有遮不住的悲伤。他把那些卡放到我的箱子上，“这些是德凯留给你的，我不要。该做的我都做了，现在我也该走了。”
“你也离开D城吗？”我问道。他要是再走，这里关于陶德凯的一切很快就都没有了，这里的每个人不会再有任何一个记着他。这是多么悲哀的事。
“不。我会坚守在D城，坚守在德凯曾经无比热爱过的这片土地。”孟樵的眼里起了朦胧的水汽。
我再次把那些银行卡交到他的手上，“这就是了。拿着，不要再推托了。你看看拿着这些钱还能再为陶德凯再做些什么吧，他的名字不能被忘记。”
“你不恨他了？”孟樵问。
我摇摇头，“他有他的难处，但他应该早和我说的。”
“那事关一个男人的尊严，你永远不懂。”孟樵说。
我还是忍不住叫起来：“那么是你懂他了？你懂得他为什么不帮他，任他那样在崎岖的道路上走下去？你知道所有的真相，可你没有一点作为，你任凭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算他什么朋友，你对得起他吗？”
孟樵无力地点点头，“是，你说得对，是我对不起他。一直就是我对不起他。没有我，这所有的一切不幸，就不会发生了。”
其实，我不该怨恨孟樵的。陶德凯表面坚强，但因为隐疾，他又是个极端脆弱的人。当初在听到我的家事后，他觉得我自主、坚韧，内心无比强大，觉得我最善于原谅，遇事不会像其他女人一样以自我为中心，不讲情分。
他错了，我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太多，失去的太多，早已是外强中干，我外表的强悍，不足以支撑我的内心。当年我接受陶德凯，是想要他给我做支柱的。
我们都错了。
继续收拾东西，我一刻也不想停下来。
“雨恬，别恨德凯。”孟樵跟着我，“他一直祈祷奇迹出现，祈祷他会治愈，会圆你一个梦，可这一切发生得太猝不及防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把他堵到了死角。等他想开口解释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追求完美的个性让他不想在你面前有任何瑕疵，他无法向你开口说，而你又那么想要一个孩子。他绝对不是故意的，可他却伤透了你的心。你痛，他比你更痛。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他是在用他的生命向你忏悔。他也是在用他的生命，捍卫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他那么爱你，想要给你一个女人能有的全部，可他力不从心。苦苦撑了那么久，他实在太累了……”
孟樵说的这些，我早想明白了，可为时已晚。人的生命不可能重来，人命大过天，陶德凯用他的生命，向我诉说着对我无法言说的爱。我承受不起他这样的表达。
可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陶德凯死了，我要走了，而孟樵将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们分为三处，生命不会再有交集。
到这种时候，我又何必让孟樵难过呢，我不能把自己的痛苦强加到别人身上，再说，他也已经够痛苦了，我走到今天这一地步，不应该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去。如果我细心一些，留意观察一些，出现问题的时候能找孟樵商量，而不是把他对立起来，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我转向孟樵，“我不恨他，也不恨你。我想，人的命运怎样，应该有它的定数。从小算卦的就说，我这一生命运多舛，我不相信，一直想要改变这一切。尤其是在和陶德凯走到一起后，我觉得他是我的幸运星，他改变了我的命运，我曾经那么庆幸。”
“他是真的爱你，这点你不要怀疑。你别忘了，你们曾经拥有那么多快乐的时光。”孟樵说，“我有多羡慕你们知道吗？因为他给你的那些欢乐，也是我想要给予的，可是我没有那样的机会。”
我把整理好的箱子推翻在地，用脚乱踢着，“如果早知道他带给我的痛苦多于欢乐，我宁肯什么也不要。我们的快乐生活太过短暂。他粗暴地打我，我坠入了无尽的深渊。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给陶德凯一个震撼，可又被你救了。我的世界总是充满着阴差阳错，我曾经以为自己再也没有人爱，没有人关心了，可到最后，陶德凯却说他爱我，而你，在我要走的时候又告诉我，你也曾经爱着我。这就是你们爱我的方式，这就是你们爱我的结局，你们让我成了孤家寡人，不，是我们三个都成了孤家寡人。”
我的控诉让孟樵沉默，他拿起玄关博古架上我们三个人的合影，“起初我们都不是这么想的。德凯原本要和你过一辈子，而我，觉得即使他的事会影响一点你们的生活，但有我在，我会操控好局面，不让你们的感情出现大的问题，只是很多事，真不是我能掌控的。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不，是我，是我高估了自己对真相的接受能力。我受的打击太多，已经无力承受，我不像你可以那样硬起心肠。”几个箱子一片狼藉地散落各处。
孟樵擦着相框上的灰尘，“都是活生生的人，哪一个也不是铁石心肠。你所受的折磨让他心疼，但我无能为力。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你和德凯的感情不会善终。我想让这一天无限延迟，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我一直暗存侥幸，也许哪天德凯把你放下，我就能接受你了，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即使没了德凯，我也不会对你再有企图，因为你的心里没有我，而我也绝不会在德凯的心上扎刺，他就是不在了，我也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这是德凯留下的一本日记，我想应该给你。你走时，我就不送你了……”
孟樵说完这些话，累极了的样子。他把一本日记递给我，步履沉重地离开了，只拿走了那个相框。
那是陶德凯的日记，从我们相识开始，零零落落地写着一些东西：
在喧闹的气氛里，那个最不起眼的她，突然让我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和她相处的过程中，她的率真、坚强更是深深打动了我。我决定了，我要选择她，好好地疼爱她。而她所具有的坚强，也是内心脆弱的我需要的。所以，也许不是我高姿态地向她伸出了手，而是我需要她给的力量。尽管像孟樵暗示的，若是选择柳悦尔，一些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掩饰了，但我确定她才是我要的唯一。医生说了，我的病不是完全没法治好，我相信我们会有可爱的孩子，迎来幸福美满的生活……
雨恬最近在电脑上常做一个测试，把我们两人的照片输入程序，然后生成我们孩子的长相。她玩得入迷，我看得入迷。雨恬那么期待生孩子，我要赶紧治好，结婚时说暂时不想要孩子的借口不能再用了。而且从小到大我都是父母的骄傲，事事令他们满意，如今他们只剩下抱上孙子这个愿望，作为家中的独子，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为什么千辛万苦找来的偏方也不见起效？那些庸医一再骗我，太过分了！定期的化验检查成了我的心理负担，我快没有勇气面对一次次相同的结果了。前段时间听到有人骂方亚集团40岁的王总是“骡子”，因为他虽然女人不断，却一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不知道他的巨额财产以后要留给谁，真可悲啊！”我心虚地辩解说：“抱养一个不就是了？”那人冷笑一声，说道：“抱养？那他不是在替别人养孩子吗？你没听说吗，亲生的打不掉，抱来的续不牢！”我愣住了，如果周围的人知道我的情况，会怎么看我？我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在我身上，我一定要治好！
治疗没有进展，雨恬却一再催促，父母和身边的人也一再问我为什么还不要孩子。心力交瘁的我，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最近还不时收到陌生人发来的短信和照片，说雨恬一再催我要孩子，是为了生下孩子后离婚分得更多财产，她现在正在加紧行动，她把银行卡给一个男子就是凭证。我不相信雨恬会背叛我，但是一次次看到小陈发给她的暧昧的短信，尤其是他们背着我私下约会，我紧绷的弦断了，向她挥出了拳头……我很爱她，我不想打她的，可我无法忍受她有一丝背叛我的可能，不想看到她眼里不再有我……
公司陷入的困境超出我们的想象，弄得我焦头烂额。雨恬，我不会和你离婚的，再给我点时间，不要逼我，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合上了日记本，看着空荡荡的四周，想到陶德凯独自承受的折磨，经历的痛苦和无法道出的孤独，不由得心如刀绞，痛哭失声。
我觉得世界亏欠我太多，我想要的一切，从我和陶德凯走到一起的那天起，就想全部从他身上加倍地找回来。我从来不知道，他也是脆弱的，他也想从我身上找到他想要的乐观和坚强，他一直等着我发现，等着我找个台阶给他下，我却刻薄地、一步步将他逼到了无法转身的地步。
我总觉得自己超然世外，冷眼旁观，了解很多人的本质，通晓很多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我这些自认为优于常人的宽容，从来没有给陶德凯过。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他是以怎样的毅力在坚守，直到最后精疲力竭，离开了这个让他疲惫应对的世界。
天慢慢亮了，我拉着行李走出了家门。
我要走了，离开这里。在陶德凯生前，我每一次旅行散心，即使走得再远都会回来，可这一次，我走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不能留在这里，这里的一切，都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昔日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树木，熟悉的建筑物……如今带着陶德凯的记忆，触及即让我潸然泪下。我已无处可逃，只有离开。
我带着无以复加的心痛，一步步地，走到了市郊，走到了凤凰山脚下，走到了市公墓所在地。
陶德凯的墓地就在这里，昨天我们把他送过来的，他从此长眠于斯。我和他所有的恩怨本应成为过眼云烟，没想到却这样驻在了我的心里。这会儿，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再到他的墓前看上一眼。
我的人生竟如此失败。我曾设想过的美好生活，统统成了泡影。我本想远离和永远忘记的童年伤害，又一次浮现在了心底，原来这么多年来我的努力，终究还是没有走出一个人的孤苦无依。没有了陶德凯，我失去了一切。
这一切的一切，根源在我。因为我的自私和猜忌，一步步地将陶德凯逼到了悬崖的边缘，他在临坠落之前对我出手造成的伤害，其实更多的是在向我求救。他那么要面子，他在等我发现，等我悄无声息地化解他的尴尬和痛苦。他高估了我，以为我会很善解人意，可我却深深地陷在自己的情绪之中，从没想过他有难言之隐……
我不能再想下去。愧疚和悔恨，从我得知真相起，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我的心，让我的灵魂再也找不到出路。
陶德凯用生命，捍卫了他的尊严和对我无法言说的爱。一个男人能给一个女人的，还有比生命更盛大的吗？只是这样的给予，我承受不起。
孟樵说，陶德凯在他心中是真正的男人。我到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是为时已晚。人死不能复生，我的有生之年，只能在对陶德凯的忏悔里活下去。
茫然地拉着行李，沿路走下去。路边一户人家正在办喜事，司仪吆喝着的“从那头发丝儿，甜到那脚后跟儿”，让我想到了和陶德凯婚礼时的情形。可我不能，也不敢再回想下去，因为我的回忆是刺痛的。
走吧，走吧，只有离去。夜色弥漫，我拦下一辆路过的长途客车，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就让陶德凯在D城安息，孟樵在这里默默守望吧，而我终将四处漂泊。
扔掉手机卡前，我最后发了两条短信。
一条发给天国的陶德凯：“假如有来生，我一定好好爱你。”
一条发给远在边疆的郑男：“谢谢你们。忘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