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凡和志云到文英家时,文英已被她表姐劝起来喝了一碗米汤粥稍微有了点精神,便头发凌乱、神情呆滞地坐在床上,文英大姨坐在床边正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文英表姐不时阻止她妈。
梦凡看也没看坐在堂屋里叹气地文英爸。都什么年代了,儿女的婚事还由着大人们包办,那“五四”运动岂不是白搞了,什么妇女解放、恋爱自由不就是一句喊了八、九十年的空口号。如果文英依他的,那改革开放的中国没有前进而是在后退了。不,绝不能让文英同意。她重重的点了下头,仿佛跟自己打气,也仿佛在为自己争取。紧紧拽着志云走向床前。“文英,好些了没?人是铁饭是钢,上战场就得吃饱饭,退一万步想,上刑场还有一餐好的吃呢,你又何必……”
“凡凡。”文英见梦凡她们过来,终于绷不住倒在梦凡胸前放声大哭起来,志云也站在旁边安慰的拍着文英的背。
“你个傻姑娘,不同意就不同意,这么作贱自己做什么?难不成你不同意,你爸妈还会绑着你跟那个姓齐的结婚?现在是新社会,可不兴包办婚姻那一套,实在不行,我们去场部告状,场部不管我们就去县里告。”梦凡是纯理想主义者,把一切想得很简单,她不知道婚姻不只是两个人的事,大部分还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
“就是,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有这样的事,就算你爸酒喝糊涂了,你妈没喝酒啊,怎么会同意他们来相亲?”志云觉得很奇怪,'南有谭文才、北有齐俊',管理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文英的父亲怎么可以随口一句定下女儿与齐俊的婚事。如果齐俊仅只是懒一点还可以期待婚后改造,可是他是绝对没有改造可能的。
齐俊妈嫁到齐家七、八年未破生,后来,齐俊奶奶和齐俊外婆商量后,让齐俊妈和齐俊姑父借种,才得了齐俊这活宝,齐家才不至于绝了门户。打小齐俊说一家里人不敢说二,指东全家老小不敢往西,经过二十多年惯出的一坨毒,文英有这心思也没这能力与齐家一大家子对抗。
真的搞不清文英的父亲天天顶着个脑袋,每天瞎想些什么。人家的父亲生怕女儿嫁到别人家吃苦受磨,在别人给女儿做介绍时,还明察暗访的去摸对方的底,只担心介绍人吹牛,害了自家女儿一辈子。他老人家倒好,眼见着一个火坑,硬逼着文英跳下去,难道面子比自己的亲生女儿更重要?还是真的如别人所说,他恨文英。
“英子,要不,你跟我们回去散散心,反正只有几天过年了,过年时再回来,你爸可能想通了。你爸的脾气你还不了解,越是这样,越不能跟他对着干。相信姐姐,虎毒还不食子呢,相信他会有想通的时候。”文英这个表姐虽然住在对河的大垸子里,年纪轻轻的她是她们苇场的妇女主任,给别人做思想工作是一流的,仅只是劝别人不要离婚就劝和了五、六对,但是,今天她姨父硬是打了她一反巴掌,更重要的是,她结婚时都不怎么管她的事的父母也跟他站在同一战线,实在无计可施的她只好用迂回战术,希望时间能解决一切。
文英摇了摇头,她太了解自己父亲的脾气,才觉得这事已经没有了转圜余地。他们都不懂她父亲到底有多犟多倔,他的大男人主义思想有多重,她妈嫁给他这么多年,文英从未看到过她有半点反抗,只觉得她在父亲面前,极像老鼠见了猫,只差没打哆嗦了。父亲的口头禅便是“男人家一口唾沫,吐得地上一个钉。”只要开口答应了的,就算是一坨屎,他也会捏着鼻子吃完。
“这个办法好,文英,反正我嫂子回去待嫁去了,你也不用麻烦你表姐,去我家陪我聊聊天,我感觉在外面读几年书,家里发生的许多事情都不晓得,觉得别人看白痴一样看着我。”
表姐晓得懂事的文英不会跟着她回去,但是又不能任她在家中用这种作践自己的方式反抗,“你是梦凡?我听文英提起过你。那就麻烦你了,这几天就让她住你们家去吧,志云家离得太近,我担心就算我姨父不去找她麻烦,那姓齐的可是每天都会从志云屋后面来来往往。想来想去,还是到你家妥当,你爸是生产主任,他齐家多少也会给点面子的。”
“我倒没想到这一层,只想让文英和我做几天伴而已。”梦凡觉得文英表姐考虑事情好全面。
“小姨,我们商量了一下,让文英跟梦凡去打几天伴,你们不用担心了。”表姐在房间里朝着在灶屋里忙的文英妈喊。
文英妈当然听见了,她偷偷地看了一眼坐在堂屋里的老倌子一眼,继续忙碌着。文英爸其实也知道这样死磕着不是办法,但自己那天已经在齐家拍着胸脯表了硬态,这事说什么也由不得文英胡闹,她们生活在这个时代就应该烧高香拜佛了,能在婚前看到未来一起生活的人是不是齐整,若是放在以前,家里大人们给儿女找个跛子、瞎子,还不是也要嫁过去生儿育女。她们这一代都是被这社会惯得无法无天了。不说远的,就说艾家朵儿,如果她父亲还在,会出这等丑事?还由得她这样胡搞。别人家的事他是管不着,但自家的女儿,他一定要管着,这说话都不算话,还谈什么家教严,门风正。
梦凡可不管文英爸妈答不答应,帮着文英梳好头发,让志云找出一件厚棉衣给文英披上,扶起她往外面走。
“凡妹子,人是你接走的,你可得保证她不会出什么差错了?要是她有个三差两错,莫说你父亲只是生产主任,就是县长也不一定保得了你。”文英爸看着梦凡目中无人的样子有点恼心,他说话本来就很冲,现在更把对文英不听话的这股怨气一股脑的撒向梦凡。
“梦凡,走,我们不理他。”文英看着梦凡的脸色变了又变,也不顾自己身体虚弱,拖着梦凡走向公路。
志云把文英的洗漱用品清理好出门时,文英和梦凡已经走出四、五个屋的距离了。“凡凡,你慢点,文英身子不舒服,你走这么快,她会受不了。”志云只听见文英爸在嚷嚷,以为是骂文英,梦凡才拖着文英急走。她赶了几步追上梦凡她们,发现文英脸上又爬满了泪水。
“文英,你不用这样,我真的没把它当回事。”梦凡虽然心中有气,但是又怕文英因为她父亲的这几句话而反悔,只好耐下性子反过来劝慰她。
“凡凡,你说我怎么就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糊涂的父亲?”
“不说了,先静下心来,再考虑以后该怎么办吧。”志云倒是很担心文英的前途,她比梦凡更了解文英的父亲犟起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梦凡妈见梦凡带着文英回来,笑着迎向文英:“文英啊,你这傻孩子,怎么能拿自己的身子出气?你说你亲娘如果晓得,还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子。哎!你呀你,没有亲娘在身边,更要自己学会心痛自己。别动不动要死要活,老话不是讲事缓则圆,你平时实在不是一个急性子啊,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性子,你自己还不晓得?他们男人家都这样,只要性子上来了,就不管不顾,对着干肯定是行不通的,得耐着性子磨。你来了就好,高高兴兴耍几天,或许再回去时,你父母不用人劝自己就想通了。”
志云陪他们聊了一会儿就被庞建军接回家了,晚上江国良回来时,见屋里多了一个人,以为是梦凡邀来的玩伴也没多说什么。
梦凡陪着文英在大堤上散了会心,外面实在太冷了,只好回家坐在床上偎被子。“梦凡、梦凡,你听谁在唱歌?”
听两人在房间里叽叽喳喳,知道她们还没睡,梦凡妈送了一盘瓜子进来,正好听到文英问梦凡,便接过话头,“哎,他啊,别提了,是小清他们管理区的叶家的大崽。好聪明的一个伢子,还考上了什么名牌大学,听说前几年爱上了班上的一个城里姑娘,姑娘虽然看上了他的什么智什么商,却看不起他的出身。这伢子穿着打扮一看便知是乡下的,便回绝过他无数次。这伢子发奋读书读了这么些年,考上这么好的大学,户口也调过去了,在苇场算来也是个角色。可是,在这个问题上他硬是一条黑巷子走到底,他想不通平时这女的对她蛮好的,为什么只要说起处对象就变了个人。他越想越想不清楚,越想不清楚就越去找那个女的。跪地请求啊什么的都搞尽了,他越这样做那个女的便越嫌弃他,后来生生的得了相思病疯了。他那一年四季帮人算命的父亲肯定是没算到他崽是这样一个命,叶瞎子送他到精神病院疗养了一段,接回来后,他白天到田里、土里忙农活还正常,只要一擦黑就往外面跑,到现在干脆一夜一夜在大堤上唱歌,年纪轻轻跟个谢癲子一样,只不过谢癲子是打的山歌子,他可能是唱的你们所说的流行歌吧,反正两个人唱的我都听不懂。哎!两个作孽的人哩。叶家的两个伢子长得好、妹几也长得乖,可叶瞎子太没能力了,前几年把那个要垮了的土砖屋拆了,借钱砌了个楼房,架子搭得蛮威武,只是到现在还是冇门冇窗,一张大门一年四季搞块不晓得从哪里搞来的烂布子挡着,莫说城里的姑娘,就是本地的妹几有几个会想着嫁到他屋里?”梦凡看着她妈妈边说边摇着头出去了,一时也感慨不已,说起叶家的那个满姑娘,文英也认识,是她们初中时的同学,毕业后很久都没见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她哥哥变成这样,对她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