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风急,岭南的朔月尤是。
晏双怀挑开软轿的帘,呼啸进一股凛冽的寒风,引起一阵急剧的咳嗽。
帘外一片银装素裹,天色尚早,平日里客如流水的朱雀街也格外冷清。晏双怀收回挑帘的手,呼了口热气,又是低低的两声轻咳。
晏双怀自嘲低笑,原本一介武人纵横疆场少说也有几载,斩敌无数,如今却落得身子连常人都比不得,不免让人伤怀。
软轿在琳琅府门前缓缓停下,领头人撩开轿帘一角,弯腰恭声道,“公子,到了。”
晏双怀恩了一声,扶着来人下了轿。
抬眼看去,“琳琅府”三个鎏金的大字在渐染的朝阳下熠熠生辉,气派非凡。门前早已站着两个铁塔般的壮汉,在寒冬里也仍是一副短打扮,额角太阳穴高高鼓起,一身硬功颇有造诣。远远看着轿子停下,已是下了台阶迎上来。
“公子”两人躬了身子拱手,低眉顺耳的样子颇有些让人忍俊不禁。晏双怀嘴角微抽,想要开口调笑两句,转眼又看到门里来的一人,板了脸,点点头拱手迎上,七分正经,三分畏惧,“穆老先生,有劳了。”
穆玄上下细细打量了晏双怀一番,不无满意的点点头,“这次还像点样子,到了我这琳琅府,就把军营里那套给我收起来。我这琳琅府,可不允莽夫入内。”说罢还特意瞥了两个大汉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两人颇尴尬地低了头,只得陪笑着又隐隐退了半步。穆玄看两人没有说话的意思,也不多言,领着晏双怀转入了琳琅府。
琳琅府虽不及两京燕返楼,晋安涤墨斋这般声名极盛,在岭南一带却也是颇有些名望。而穆玄,自幼在琳琅府长大,这五十多年浸淫国学诗文,名望颇高,又是一副老古板的臭脾气,与他相识的人少有不被他教训的。晏双怀在年前朝中述职时见过几次,刚下战场的将军难改莽气,朝堂之上不免有些冲动,退朝后被这穆老先生引经据典好一顿教训。此后,这位在边境纵横驰骋的将军对这位严肃古板的老先生也是敬而远之。
琳琅府入门只百十步,便有一方半人多高的石碑,刻着林深望远四字。晏双怀停步,向着碑文凝然不动。穆玄侧过身子,顺着晏双怀的目光看过去,笑道:“这方石碑上的字,乃是琳琅府上任主人元赫问元将军所题,取林涧云深,坐高望远之意,说来也怪,这琳琅府素来由文士执掌,只有上任府主身任武职,可偏偏是元将军当家时,让这琳琅府名头日盛,广为人知。”穆玄似乎来了兴致,转身刚要开口,却见晏双怀双目呆滞,神思已不知飞往何处,不由无名火起,重重咳了一声,晏双怀这才回神,连连道:“穆先生说的是。”
穆玄看他一副敷衍模样,更是火大,“是个屁,你倒是说说,老夫刚刚说了些什么。”晏双怀神游物外,又哪知穆玄说了些什么,只能微弓了腰拱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穆玄哼了一声,一甩袖袍:“早就跟薛老头说过,你们这些军营里的粗人就别往府里带了,哼,不知礼数。”晏双怀苦笑,头埋得更低,“穆老教训的是,晏倾虽常年从军,对这号称囊尽古今天下事的琳琅府也是神往得紧,今日初来贵府,得见元将军墨宝,有些情难自已,不免想到元将军在北疆创下的丰功伟绩,不由有几分走神了。”
穆玄听他辩解几句,面色微缓,正要继续说下,却听府内又传出了一声高呼:“晏兄,你可来了,半个月前你托人传书于我,说近日要来琳琅府,可是让我好等啊!”话音未落,一个眉目清朗的黄衫青年大步走了出来,穆玄面色又是一板,打断了青年的话,“叶少宸!你现在是琳琅府的执笔使,成天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平日里你疯癫顽皮我就懒得管你了,如今来了客人还这般样子,真是有辱门风!”说完不待青年反应,一甩袖子径直往府内走去。
青年摸了摸鼻子,有些茫然的看向晏双怀,“晏兄,这是···?”晏双怀也是哭笑不得,摆了摆手,“从前都是你闯祸让我来背,今儿个你也算因我而受了次无妄之灾,好了,别站在这儿了,先进去吧。”
年轻的执笔使引着晏双怀转入前厅,已是有数人落座,看到两人进来,皆是起身行礼,为首一人着白色澜衫,腰间缀着一块成色极佳的玉带扣,拱手上前道:“晏将军光临寒舍,薛某有失远迎,还请勿怪。”
晏双怀摇头,拱手回礼道:“薛先生客气了,双怀此次前来叨扰,还要仰赖先生多照顾才是。”
这位被称为两朝帝师的薛先生笑笑,“都说军中无文士,我看不然,晏将军虽出身军伍,但言行却尽显文人风采,圣上所言不假,当得儒将二字。”
晏双怀轻笑,摆了摆手,“先生这顶帽子我可不敢戴,皇上也无非一时兴起赠了两字,当不得真。”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叶倾倒是没有搭话,老神在在的入座,对着手中的白玉瓷杯出神。晏双怀也不在意,笑问,“薛先生可真是慧眼识人,这位执笔使虽然性子跳脱,风流名重,不过对棋之一道确是非常人能及。”
叶倾撇了撇嘴,不待薛先生开口,道:“晏兄说笑了,我这点微末技艺哪入得了你的法眼,要说棋道,还是咱们哪位老朋友才是执牛耳之人。”
晏双怀有些好笑,“说来也是许久不见,不过他前日来信,说是你在帮他办一件事情,要你广邀天下文士赴宴,按理说天南海北早应跑遍,现在看来你倒是好生清闲,还有空在这里编排。”
薛崇礼眼神微动,眉头一紧,似是想到了什么,继而又舒展开来。“少宸所说的这位朋友,怕是那位南楼的先生吧,三年前往晋安时我也曾见过一面,虽说未能有机会与他一较棋艺,不过这位先生的确是位妙人。或许比不得你的风流知名,不过风雅却是世间无二。”
叶倾眼角抽搐,“薛先生,说话归说话,老是找我不是算什么意思。”转头又看了晏双怀,“由我出马,事情自然稳妥,他列的名单上一百余人尽皆答复,仅仅有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琳琅府也查不到她的下落,明日正要去南楼找他复命呢。”
晏双怀笑笑,“你啊,玩心太重,实在不怎么靠得住。在琳琅府,还劳烦薛先生多多费心了。”
薛崇礼摇摇头,也不纠结于此,“少宸的事尚且不提。晏将军来信上说的清楚,对于国事,琳琅府自是义不容辞。晏将军信中所陈,琳琅府已经准备妥当,稍后即可呈上。”
晏双怀拱手:“薛先生乃深明大义之人,晏某承情了,不过,此次来,我还要向先生借一样东西。”
“什么?”
“琳琅府棋字执笔使,叶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