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小时后柳静出现在海阔天空酒店。总台小姐让她找会务组的人,恰好一个胸前挂牌子的会务组工作人员从旁走过,告诉她,唐必仁在1312房间。
如果是上午之前,柳静按1312门铃时肯定会犹豫,来开门的万一是连丰灵,她又如何是好?但现在不会。有人暗渡陈仓了,唐必仁不过奋不顾身地做了一回栈道而己。他还是可靠的。
唐必仁独自一人住单间,正在午睡,开门见是柳静,很吃惊,迷糊着眼问什么事。柳静说,手机呢,怎么不通?唐必仁把扔在桌上的裤子提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噢,他说,早上开会关掉了,忘了打开。有事?
柳静低下头,眼盯着毛绒绒的嵌着波斯风格花纹的地毯。五星级,这是柳静第一次进入这种级别的宾馆,确实不一样,门、窗、桌、床、柜,一切都异乎寻常地品质优良。人生的许多瞬间都是猝不及防打开的,如果不是突然生出必须找到唐必仁,她不可能有机会来这里,不可能看到五星级内部的精致细节。在这样的地方,唐必仁真的还能睡得安稳踏实?她说,陈格给你短信,看到了吗?
唐必仁说,看到了。
柳静说,你……有什么打算吗?
唐必仁说,没有。
柳静听到叮咚叮咚的响声,她抬起头,看到唐必仁已经在穿裤子了,响声来自裤袋里的一串钥匙。他要走了?唐必仁说,一会儿要开会,下午会议是我主持,得早点去准备一下。柳静用指甲抠着桌沿,非常硬,像铁板,究竟是什么木头做的呢?她边抠边说,其实每个人都有难处的,问题在于是将这个难捏在手心搓碎,还是把它当烟花散放到空中供众人欣赏。她咂咂嘴,刚才说什么了?怎么连她自己都没听明白。她其实想说的是,你唐必仁太过分了,你什么事都想把我当傻子一样瞒着吗?
背后有点热,是唐必仁站到她背后,无声地站着。
过了一会,唐必仁说,静,这么多年你一直呆在学校里,还单纯得像个小孩,又爱较真,所以有些事我不想说,是怕你担心、不理解。相信我好吗?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柳静又闻到那股味了,从后来传来,先是呵在她脖子上,脖子那里痒痒的,似有蚂蚁爬过。弄了那么多凉茶给他喝,还是没起作用,他的嘴居然还是臭的。
唐必仁说,好吧,我告诉你,跟你说实话。我不会随便乱插手别人事的,特别是这一阵。但那个人不帮不行,肯定不行,他是……李军。你明白了吧?行了,别生气了好吗?我真的要开会了。
唐必仁手搭到柳静背上,柳静像被电击了,身子猛地往前一挺。她开始门外走,做出的姿态是:好吧,我不生气,你去开会吧。手抓住门把准备拧开时,她又站住了,回过头问,做人流,为什么需要陈格呢?这个问题她一直没放下,一直想着,没想明白。
唐必仁正站在桌前匆匆往公文包里装材料,他真是急着要走,手都乱了,从没见过他这样。都是锦衣!唐必仁手没停下,头也不抬,但他声音不高,压得很低。反复跟锦衣说不要跟任何人讲,结果她还是把陈格带去医院。那天我心脏差点被气炸了,她却狡辩说陈格是最可靠的人。好了,现在可靠了吗?她说要分手,我不肯,这时候怎么能分?可是她不听,一意孤行,根本不管不顾任何后遗症!
柳静第一次听到唐必仁指责锦衣,之前都是她指责而唐必仁袒护。她记起自己胸里还残留一个问题,最后一个。她说,那个连丰灵,她是你的下属,是你刻意奉献上去的吧?
这怎么说呢?也得两厢情愿才行吧。唐必仁叹了口气,用手捋捋头发。他的头发已经很稀疏了,额上的发际线至少比年轻时后撤了三五公分,他五十六岁了,也老了,以前也许对升官也急过,但尚能忍住,到了这把年纪终于忍不住了,所以豁出去捞最后一张船票……
柳静看到唐必仁向她走来,或者说向门走来。她猛地扭开门,走了出去。那一瞬间,她害怕,怕唐必仁会张开胳膊搂一搂她,是的,以前常这样。但现在不能这样,为什么?柳静不知道,突然之间,那个肉体让她想远远避开。
坐在的士上,柳静拨了李荔枝的手机。铃声一直响,响到柳静都绝望了,打算放弃时,对方才接起。喂,你好,我们主任在做手术,回头再打来好吗?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很甜美很规矩。柳静吁一口气。找李荔枝干嘛?什么事都没有,难道想倾诉什么讨教什么?都没有。幸亏在做手术,幸亏没接起。
但这会儿柳静真的想跟谁说说话,胸腔里咣里咣当的,好像有很多水在流动。愕然,她想到这个词。再借她三个脑袋,她都不会料到,唐必仁和连丰灵的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居然是李军,一个副市长,还是常务的。光鲜背后的败絮,这话陈格还是表达得很准确的。败絮,这个词很好。
打开家门时,电话恰好响了。看显示的来电号码,是唐必仁的手机。柳静没有接起。过一会,手机短信铃响,还是唐必仁,他说明天会议一结束就回来,到时再好好谈谈。
柳静回复了个“好”,但发送键还没按下,又猛地把这个字删掉了。
她走进书房,打开电脑,手茫无目的地动来动去,结果屏幕上出现的是连丰灵的照片。脸蛋不惊艳,但整个人多有味道啊,长颈长腿、细腰小肩,一摇一摆都是万千韵味,多精美的女子,正合柳静胃口的女子,希望自己没出生下来的那个叫玉食的孩子正是这模样的女子,她为什么不是直接跟唐必仁生出一段情呢?很匪夷所思,但柳静这会儿就是这么想的,如果要选择,她真的宁可要这个结果。唐必仁不是情深似海地渡向那女子,而是费尽心机把她当成猎物献给上司,以换得一个好职位……恶心!是这个词,只有这个词才能概括柳静这时候的全部感觉,太脏了,脏得恶心。
柳静突然想起锦衣。一直都觉得锦衣不可理喻,却原来,自己和锦衣在根子上是一样的,五十步与百步之差而已。
把朝南的一间房子当成书房当初是柳静坚持的,她喜欢每天早早就有阳光进来,将架子上的书晒一晒。等暮色下来后,一屋的书就留有隐约的光泽和气味。书橱很高,几乎触及天花板。书橱顶上的那个土黄色的蛇皮纹盒子如果柳静仅仅站着举起手,是够不着的。柳静拖过椅子,她又一次爬上去,把盒子拿下,打开,一瓶瓶香精被取出来,摆在桌上。桌上有把一尺长的寿山石纸镇,抓在手里沉甸甸的。柳静看看香精又看看纸镇,然后把纸镇举起,猛地往下一砸,怦的一声,瓶子破了一个,又一个,再一个,再再一个,四个瓶子全部碎裂。
很香,确实很香。柳静在扑鼻的香气中慢慢坐下。
secret of desert,沙漠的秘密。柳静要做个试验,她想看看自己会不会被这种气味弄得像动物一样狂野。如果不能,她也许会有个决定,她决定离开唐必仁,离开这个家。好像有点轻率,也不太合情理,可是生活本来就是多么不可理喻的啊。
柳静抽动鼻子,一下一下地深呼深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