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吹魔笛的人
(一)
家乡
早年的村头
春在柳梢上荡秋千
柳笛是自家拧的
吹出的声儿是饱的
暖的
和亮的
暖的给暖暖
亮的给红玉米
结实和饱满的留给印度吧
清瘦的印度
着恒河宽大的袍子
默念马额马啊
念着
眼里露出深渊的马脚
时间拉阔渊面
向永恒接壤
笛音如鹞子翻飞
听到的怎能不怔忡
魔笛嘛
吹一下下就好
再吹
就有人不能回神
(二)
再读印度
似有一层薄雾缓缓升起
蘑菇云
贵妇一样拖着阴影
南瓜下架
白霜扑面
怎么还是架不住诗行
像两根钢轨匍伏
行吟
坐在河上的印度
坐在火车脊梁上的印度
丽人迟暮
还能再裹多一重沙丽否
而被恒河腌泡的历史
除非浇上咖喱汁
再要怎样入口
印度的今世
在河边晾晒着千足千手
却不能给诗一个小小的注脚
诗
是一个手势
两眼之间的赤豆
只不过动静大了点
惊扰了现实
被诗写着的人
（一）
被一个灵催逼着
奔跑着
上气不接下气诉说着
乌黑的发
做了夜的衣帛
抖落月光如细碎的银子
不一会儿
身后的水便沧浪了
云烟四起
苍黄也径自启程
诗家双目追逐的亮点
食家的嚼头
要整团的面喷薄起来的
那一点酵头
酒的引子
星星之火
沙石中间的美钻
且在掌间随意把玩
上帝许可这个人把诗当玩具
（二）
你这样一个人无法再表演
你是个大尺寸
没有哪个角色适合你
没有哪个表情能覆盖你的脸
你的眼睛总是忍不住穿帮
所有的过往变得幽默
且说这从今往后
该是何种模样呢
洪荒宇宙之间
要多一个声音呢
不比风声
不比水声
也不比天上的云脚走过
这人世的熙攘间
你是那压着嘴唇的嘘声
（三）
写一夜的诗
天亮之前合衣睡下
那些句子弄不好就跑出去
跑出去就干犯了人间生活
等人家诉回来的时候
你总是一脸的无辜
是颜色大红大绿了
是爱大悲不喜了
是线条大开大合了
你是怎么样子
把一个嬉笑怒骂的女妖
揉进了诗里
而诗这个古板又讲究的
老头儿
居然忍受了你
好像也还享受着你
（四）
从来都发现川菜里
藏着一个又辣又俏的女子
一沾上就戒不掉
这样的灵异游走在你的诗里
亦正亦邪
捉是捉不到
但是决不会不在那里
（五）
大气象是包袱皮儿裹不住的
一不留神
山水的峥嵘就偶而一露
草原呀彩虹呀
戈壁的风沙呀
总是会从名牌皮包里逃逸
他们穿越城市的时候
比动车还快
（六）
你的句子被小心折叠过
那阴面的积雪
忧郁的光影
一直会渗进暖阳的坡地
个别的字词由骨髓生成
不小心就蹦出来
把精致的皮肤弄破
读这样的诗
由不得人会变成侦探
嗅着一些诡秘的气息
一直向前走走走
走到你最初作案的现场去
无题二首
（一）
在自己的深处
看见大地的伤痛
无神论者的皮靴上
钉着马刺
把大地置于胯下
或叫她伤痕累累地生养
或叫她血流成河地
驰骋
悲悯的土地
从不哭泣
只默默收获她的悲悯
人
还在自己的影子里
种植梦乡
（二）
无产阶级的痴肥
和资产阶级的精瘦
都睡了
上帝用一根手指
擦去一个的眼泪
另一个的口水
你好！秋天
（一）
每天站在冰上
不要呼吸
最好啥都别想
生怕哪一个念头重了
会把冰压碎
哪怕是轻这个字
也不行
笔画太多
每一天的生活都是真的
真的生活
一旦荒谬
就无法出演
（二）
秋天来了
一本书倒着翻回去
那些故事
那些人
退回去退回去
似是而非的从前
叶子还那么年轻
在风中翻个身又去睡
梦里的春天
从不打烊
（三）
有一种离散
扯到神经了
疼
幸好
此地此时
好刮西风
叫每一个眼泪
都有借口
多么多么委屈的风
多么土气的理由
疼拒不说出口
用牙齿咬住嘴唇
藐视和征战
生命的杯
又痛又苦
可哪一个不贪杯
一杯下肚
马上去支取欢笑
谁管他
来生早已透支
像开错的支票
漂流瓶
（一）
海水就此退却
至不能回头处
水影挂在荒漠
以干涸之手
描述曾有的湿润
随波远逐和踏浪而归
有同样的目的
途经的城镇和乡村
如蚁群蜂涌
穿越相似的皱褶
沧桑是一个伤疤
准时疼痛
最早的斜阳
从亚当的肩头滑下
夏娃没有忏悔
蛇匍匐远去
（二）
半边唇失落
千秋万代
随之落红
用牡丹遇雨
以归回泥土的宿愿
以虚无的样式
是谁还在指望再来的春天
雷声如蹄
在天边狂奔
闪电的长缰
勒不住烈马的嘶鸣
降服它安于一丛绿草
一泓甘泉
一个呢称
之间和之外才是那个呼唤
幽长且从未间断地铺展开
直达地极
叫每一条鱼都归在网里
诗语录
（一）
其实天地间
总共就这几件事
这点点愁
这两行泪
些许的欢愉
在秘密的小径
很容易就被风吃去
因为太阳每天新着
便以为世事不同
自己的愁大过古人
每一生都是不一样的境遇
其实
从古至今
就是那几句诗来了又去
游移在青灯黄卷
偶尔也会漏下只言片语
被一些幸运的指尖捉去
捉不住的那些
喜欢在多汁的眼眸里沐浴
爬上岸来
再把眉峰当春山栖息
酥手红着
藤酒黄着
要怎样才能晓得
栏杆是拍过的
泪是雨变的
有没有听到一个声音
总在耳旁低吟
枉凝眉
枉凝眉
（二）
如果我们知道
此刻
我们正在思念谁
我们叫出她的名字
我们写下思念她的细节
散文也
如果我们知道
此刻这世上
有个人正在思念着某个人
我们知道她们的名字
我们可以准确地描摹她们叹息的声音
小说也
如果我们不知道在思念谁
却不舍昼夜地思念着
我们这样无端地落泪
用一个又一个斜阳的黄昏
枯坐等候
却不知在等谁
写下这样的思念
就是诗了
只有诗猜着隔世之谜
询问了隐秘的意义
人间是一个比喻
所有的天机
都是诗泄露的
（三）
是在雨中吧
有伞撑着
不为躲雨
而是一些执意要和雨
相拥相嬉的故意
更多的时候
是因为伞在那里
才来的雨
（四）
一如人的眼神
如你淡淡说事的风韵
你的善良
不容你设置悬念
诗是生就的骨头
长就的肉
天然的魅力
骨中的性感
不期之遇
无来由的吸引
频繁的意外
不知哪一脚踩空
都会万劫不复
（五）
诗实在是一种流淌
流淌比跋涉轻省
又比飞翔稳当
如果不是胸口贴着大地的丈量
你怎么会发现
那一瞬的悸动
红灯笼
以纸的唇
念叨厚重的年日
以纱的纤指
拢着易散的光阴
如果你不曾在那些拐弯处
驻足回眸
你怎么会知道
有差一点就翻不过去的山丘
诗就是这样的流淌
飞翔抑或跋涉的
都是肉身
诗
自己无所不在的
流淌
（六）
除非不出声
除非闭上眼睛
这一道秋波无需暗送
诗是大风流
从来没有被掩住
风流成性时
不在乎你写不写诗
是诗要写你
感情叙事
（一）
五月白杨叶翻飞
女孩在树下
哭着
母亲的新坟
你过来
捡起她的手
说
前面的路一起走
（二）
沉重的皮靴声
震动青春的耳膜
自那以后
她
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甚至斑鸠
在流放之地报春的声音
你走出的唯一路径
在她的心中
那是
一生的光阴
（三）
黎巴嫩的香柏树
最早
从你的发际
向她散发香气
巨狮的头颅
如山贴近
她的前胸——
如鹿一样羞怯的
青涩果实
为惊恐和甜蜜
催促
青春像一只
怯生生的鸟儿
在枝头驻足片刻
口哨还没吹响
却预先飞走了
（四）
枕边堆放的书
谁人写的
她不记得
故事里的人
业已张冠戴李
只记得
你的名字
以碳素水笔
写着
还有买书的地点和日期
若不是乌苏
就是乌鲁木齐
你送书的日子
她何曾读过
其他的字
除了你的名字
（五）
她穿着
蓝白相间的裙子
在街头走
过往的人
频频回首
不是以为美丽
大海出现在荒漠里
有了理由
爱
是上帝之手
神奇的
来自腐朽
丑小鸭
就这样飞越沙丘
（六）
女孩
终于有了自己的葡萄园
守望的双眼
行将昏花
歇歇吧
女孩的女孩
央求着
女孩说
要给我们擒拿狐狸
因为
我们的葡萄正在开花
（七）
葡萄熟了
榨成汁了
酿出酒了
杯盏业已摆上
爱啊
求你等到
天起凉风
日影飞去的时候
你要转回
好像羚羊
或像小鹿
在比特山上
歌剧
（一）
柴可夫斯基
认得那些个精灵
他举手
精灵们就来
他让他们
在桦树中间穿行
坐窝
俄罗斯自那窝中
孵化出来
那些个走路脚在疼痛
做工手在疼痛
一思想
心也会疼痛的奥涅金
至今在雪域里徘徊
（二）
我被自己的温柔击中
倒卧雪地
死于一场决斗
为着爱
其实
死不是悲剧
是无法不爱的爱
即使是在恨当中
（三）
早年的人
都已不见了
只留下一些声音
在某处
某个黄昏的某种光线里
呼应着某种心境
那些声音
会被某些人听见
但凡会回来的声音
都是魔咒
化人作鱼
游在一泓音韵里
瞥见永恒
却无法伫足其中
莫高窟里有一只唐朝的手
指尖欲滴唐时的月华
唐儿们呼作白玉盘的一轮明月
李白的醉眼
醺视过吧
手搁置着
不曾射过一次箭簇
摘下过一串葡萄
不曾哪怕有过一夜
和着眠歌拍一个夜哭儿
睡进梦泽
这手
听凭盛唐以后的枝桠
恣意疯长
作壁上观
还袖着的手
想念做出这只手的
另一双手
青筋的
粗砺的
血肉的一双手
遥指星河栽种土豆
高举夜光杯
在沙地里刨出泉水的
一双有体温的手
隔着弯曲的时空
多想和这双手相握
握一握
伤恸的年代就回心转意
词牌名不再垂泪
好像女人们平安经过更年期
洞窟派对
派对散了
诸佛们走得匆忙
落下一些影子
或听或说
或躺或坐
飞天们舞得正酣
来不及收回
两袖的云团
砂石和泥土
最是痴心
听佛说
听弟子如是我闻
看飞天丰腴的舞姿
唐以后更看得痴
痴到心里去
婉约在骨子里积攒着
一些年代斑驳
凋敝了
一些艳丽着
一脚深一脚浅
善男信女们走过
低眉笑着翘起指尖
卧佛醒着还是睡着
成佛好像也还不是究竟
一尊木心泥胎的大佛
坐一千年也还是会累
快把经藏进洞里
躺下来吧
一尊卧佛
卧游三千世界以后
才晓得这个梦也是空的
那便要怎样呢
肉体凡胎的人们
纷至沓来
只听人问
不见佛应
别处
定是另有一个去处
比天堂近
比人间远
可以相见欢
却掸落婚嫁的尘缘
不必劬劳的一个生涯
在经律里脉动
在禅意里开花
香火在肉身以外自在单传
这一洞的欢宴
一窟的莲花
在无水的
又偏于一隅的绝地
坐落在人间的别处
交由贫穷看管
对不起
这多少有一点荒诞
维纳斯
一路嗫嚅着
揣着双手
生怕哪一脚重了
会震落你的莲花瓣
那边一望这边一眼
已经斑驳了天上的容颜
千万不要醒来啊
这一次醒来你只能回到人间
回到人间
你就再也不会这样笑
三危山下
那个卖梨的女子
在暮色里叫着
她已经忘了
她还有一个名字叫维纳斯
在西边的卢浮宫
在东方的莫高窟
心怀同一个秘密
笑着
五月十二日?汶川
汶川地震，废墟上一只孤零零的玩具熊，失去了朝夕相伴的小主人。
娃娃和玩具熊
这夜娃娃
枕着钢筋
睡了
娃娃的小熊
在外边
醒着
昨夜之前的夜
娃娃不抱小熊
是不睡的
娃娃啊
每夜
你哭着要小熊
今夜
小熊哭个不停
要你
灾后，看到我们的子弟兵战斗在抗震抢险第一线。他们或奔跑，或手挖肩扛，或掩泣，或回眸，或因疲惫已极躺在断壁残垣处小憩，举手投足，无不令人动容。
士兵
冰雪火
风暴
海啸
地震
总是你
冰雪里是火
火中是水
水中是磐石
风起时
血肉之躯遮挡
大地摇撼震动
你奔跑驰援的步履
是针脚
密密缝合
地心深处的裂痕
有多少汶川在呼求
就有多少你
从火从水从天突临
绝处救生
除了村头
举手加额守望的娘亲
没有谁知道你的姓名
只有一个特征
脸上刻着忠诚
服从一个命令
爱
并且牺牲
只等天地息怒
山河入定
你唯一的赏赐
是一个不被号角唤起的黎明
有一朵娇羞的花
翩然入梦
亲吻你没有勋章的前胸
妻子在地震中死去。丈夫不忍妻子葬身废墟，背着妻子骑着自行车将她送往殡仪馆。
出嫁和出殡
出嫁那一天
用自行车迎亲
蝶一样
你落在后座上
双手环我的腰
吃吃地笑
镇上的人出来看
害羞的脸比桃花还红
你低声说
出嫁还能出名
真想这样一辈子当明星
后来
地震了
出殡这一天
用自行车送你
比山还重啊
用绳子捆着你背在背上
你不再吃吃地笑
镇上没有人围观
废墟喋血
白纸一样你的脸
没有遗言
我想你是回到天上
做明星去了
明亮的星啊
如果你看见
有个人骑着自行车
昼夜不停地追星星
那正是你
撇在地上的夫君
张吉万是11岁的哥哥，韩是3岁的妹妹。大灾后，哥哥背着妹妹徒步奔走十余个小时，终获救。
吉万和韩
吉万背着韩逃生
诺大的灾
俨然怪兽
一下又一下
张开血盆大口
吉万背着韩
一次又一次逃走
吉万不知道地震的来头
但他知道停下脚步
就是生命的尽头
吉万跑啊
给背上的韩加油
韩说饿
吉万说前面有米饭和肉
韩渴
吉万说再跑一分钟
有泉水管够
途中韩困了
睡了一觉
梦见哥哥长出一对大翅膀
驮着韩飞进乐园
乐园比村子大一万倍
吉万和韩
被数不清的花围着
拥抱他们的是森林一样的手
灾后，黑夜降临，小女孩被埋废墟下等待救援。怕小女孩睡过去，一位地震局的干部为她摆了一夜的龙门阵。
天亮后，小女孩获救。
故事夜
黑雨下着
夜色无尽
鬼火一样蠕动的猫
遍寻不见
昨天的暖巢
被肢解的哭声
掩埋你细弱游丝的呼叫
可是你仍然听见
一个回应
穿越死亡的长廊
伸手捉住你
说不要怕
我爱的女儿
你总在我的怀抱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
国王和公主约定
有一个晚上
不可以睡着
不可以睡着
灯油要加得满满
眼睛
要睁得圆圆
不然只有这个晚上
才出现的神仙
就会悄悄跑掉
错过神仙
错过珍宝
夜黑透
黑雨下累
猫也倦了
国王说我爱的女儿
不可睡觉
也不要惧怕
你总在我的怀抱
灯油满满
眼睛圆圆
你问道
然后呢
然后呢
夜
被故事消磨掉
神仙真的来了
你躺在国王的怀抱
当然也得着了生命的珍宝
五月十五日下午，台湾救援队二十二人乘华航班机由桃源机场直飞成都。他们带着够吃七天以上的干粮。
桃源到成都
桃源到成都
这根弦魂萦梦牵
弄不好泪囊碰破
珠泪飞溅
只一根弦
急骤时
铁马金戈鏖战中原
舒缓下来就是风花雪月
交颈缠绵
分不出你中我
我中你
划不开此岸彼岸
一根百折不断的弦
弹来弹去
这边泪眼婆娑
那边秋水望穿
干粮是打发路途的
自家人谁不知道
出门饺子进门面
不必非得等一次天塌地陷
门开门关
成都
桃源
最近距离是直线
柳笛唤魂
春至五月
一场倒春寒
寒彻周天
泪水将床榻漂起
能发声的都发出响声
好叫回你尚未走远的魂
回来呀
母亲的儿女
儿女的父亲
回来爱人
火车伤情
舟船悲鸣
汽车喇叭嘶声长吟
举国扬声唤你
回来亲人
折下暮春的柳枝
做一个口笛
呜呜地吹哇
谁在童年里没有这样的约定
即使你睡在尘埃里
听见的就要快快起身
哭吧中国
涕泪滂沱
五月不是雨季吧
雨季的雨
不似这般苦涩
哭吧
揽你入怀轻轻拍着
哭吧我的祖国
泪里有盐
可以洁净避邪
泪里有火
点燃烛光星辰
泪里有爱
融解坚冰怨怼
泪里有歌
天震索索笑言哑哑
泪里有望
云雾之上
艳阳不竭
哭吧祖国
月亮蒙羞
日头惭愧
泪水洗过的脸
将不再羞却
像那些失去了儿子
拒绝安慰的母亲一样
跪在废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