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襄王三年，秦将蒙骜定太原，攻魏、赵，取三十七城，纵横天下。魏公子无忌率五国之兵击秦，蒙骜率兵拒于河北，兵败。
四月日食，天地无光。咸阳城中，锣鼓喧天，所有人都在驱逐着天狗。我站在庭院之中，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冷，浑身无力，看着如同黑夜一般的街道，明明是正午时分，天有异象，难道人间能太平么？
我听说在日食那天，赵姬在后宫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一个月之后，秦襄王——子楚亡于后宫。
子楚作为一个君王，比我预期的要强得多。两年的时间，北定太原，退诸侯，入东周不绝宗庙，赐其肥沃之地，布惠于民，天下共喜。然而我知道他和赵姬之间的关系却是糟透了，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没有人知道子楚是怎么死的，有人说他是纵情过度，有人说是被人谋害。这些也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秦国三年死了三位君王。
嬴政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悲伤，尽管身着缟素。每当我看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都会觉得不寒而栗，他有一种远超于常人的冷静。
吕不韦表现出少有的情绪波动，当然也不是悲伤。子楚抢了他最心爱的女人，此时他终于死了，然而这个女人也回不到他身边。一个叫嫪毐的人几乎操控了后宫的一切，我却相信嫪毐并非那个后宫的主宰者——姬丹，令所有秦国大臣头疼的名字。
自从姬丹入秦为质以来，咸阳街上，总会有些行踪诡异的人。大臣们开玩笑，说秦军攻城略地，却被燕国打入了后宫。一切似乎很平静，表面上，什么都没有改变，暗地里，却能感觉到有些事情在慢慢改变着。
从并州回来，我先去拜见了吕不韦。
吕不韦对我的归来有些吃惊，但是脸上的表情显得很高兴，“你找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我摇了摇头。
“郭轵回去了？”吕不韦问道。
“他压根就没有去”，我答道，备述了一遍来去的经历，只是没有讲去找庆卿和高渐离那一段。
“郭轵不去，你何不回来禀报？”吕不韦笑着问我。
“相国交代的事情，定要尽力完成”，我说的诚恳，“不可因为一人而放弃”。
“很好”，吕不韦并没有我预料中的失望，“传说中红山壑上有宝物，连你都找不到，也许是真的没有”。
我应该愤怒，为了一件莫须有的东西，差点让我把命丢在那里，然而我并不愤怒，我想知道答案。
几天以后，我终于按捺不住，去找了嫪毐。“相国舍人李斯求见”，我对门口的下人说，等待着谜底的揭开。
当我坐到他对面的时候，几乎已经认不出他来，他不是那个面带笑容的店小二，面前的人，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即使不知道他的过去，我也会觉得这是一个从坟墓中爬出来的人。
“我听说你在为相国做事”，嫪毐对我说，“只是说你去了西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西域真是好风光”，我笑了笑，“不出中原，真是见不到这样的风景。”
嫪毐眼中闪出一丝光芒，但是瞬间就熄灭了，“中原的风景，哪里是蛮荒之地可以相比的。”
“起码那里还算太平”，我笑道，“如今中原兵马四起，不知何时才可以休止。”
“我观天象，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嫪毐说的不紧不慢。
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以后，我和嫪毐竟然能在这种地方见面，偷偷地端详着他，容貌确实没有变，然而气质和之前已完全是两个人。
“李兄能在相国门下做事，前途无量”，嫪毐打破了尴尬。
“哪里，为国家做事而已。”我想起庆卿和我说的话，连忙转移话题，“那年兰陵城中，真没看出你精通天象，有眼不识泰山”。
“当年，我确实不懂天象”，嫪毐说的十分缓慢。
“那？”我问道。
“我问你一个问题”，嫪毐说道，“你会在冬天做冬天的衣服么？”
“那怎么来得及”，我笑笑，“肯定是提前做”。
“夏天不管再热，你也知道冬天会到来”，嫪毐说，“所以要把衣服做好，这不就是天象么？”
我点了点头，“这只能算是常识吧，活了这么多年，春夏秋冬肯定要知道。”
“是的，只要你活过一个冬天，没有被冻死”，嫪毐说，“你就会知道天象。”
这话听得别有深意，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不光是我们，连飞鸟野兽也是一样，野兽会提前给自己筑巢，储存食物，候鸟会南迁”，嫪毐再一次打破了尴尬，“其实天道存在于万物之中，就看你会不会去留意”。
嫪毐讲的话太悬了，我觉得他有点装，“不过就算野兽了解了天象，他们也常常在野外被更凶猛的家伙吃掉，也许他们了解环境比了解天象更重要。”
“不存在重不重要的问题”，嫪毐说，“它们不了解环境，也会死，不了解寒暑，也会死。就像人们要喝水和吃饭一样，你能说哪个更重要么？”
“我的意思是说，有些东西是我们改变不了的，有些东西是能够争取的”。
“生死是命数”，嫪毐说道，“想再多也没有用的”。
“是吧”，我点了点头，“其实前一阵在塞外，我就差点死在红山壑上”。
说完此话，我紧紧盯着他，看他是什么反应，然而他却似乎只表现出关心，似乎毫不知情，“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呢。
“我在暴雪中迷了路”，我敷衍道，“差点就没有下山”。
“你命大，不会那么快完的”，嫪毐笑笑。
我尝试着在嫪毐身上找到当年被韩非刺中的痕迹，但这种痕迹似乎更多地留在了他心里。
他当然记得我，但绝口不提当年发生了什么。如今我知道了他来自撒马尔罕，来中原找一个吕姓商人和他带走的女人。吕姓商人早已经埋进了土里，女人也早已逝去，他的儿子就在眼前。他又能怎么样？杀了吕不韦，夺回当年被骗走的宝石？
当听到子楚崩于咸阳的消息，我惊的目瞪口呆。天下缟素，却没有人为他悲伤，我再也不用担心吕不韦会透露我的立场，吕不韦和他的恩怨一笔勾销，赵姬终于解脱了，或许姬丹也不用再那么遮遮掩掩，而嫪毐继续说着天象，蒙骜还在驻守着边疆。
举国痛哭，而谁在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