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大牌的鞋,无关价钱,无关名气,无关款式,却让叶微凉觉得,这个房间不再陌生,这个城市不再陌生,这个孤零零的夜晚流动着叮咚的风铃之声,安静动听,仿佛春暖花开的先兆。
将鞋子放在一边,叶微凉小跑着来到林画唐门口,林画唐的门开着,人不在房间,洗手间里传出一阵阵呕吐的声音。
叶微凉走进洗手间,轻轻拍着林画唐的背:“你还好吧。”
林画唐不停呕吐,已经没有回她的力气,吐到最后已经是干呕,那一声接着一声,叶微凉听在耳里,心里难过得紧。
一阵更猛烈的呕吐过后,林画唐忽然直起了身体,木然看着马桶里的呕吐物,叶微凉凑近一看,忍不住伸手按在林画唐背上——那呕吐物上面有几条血丝。
“走,我们去看医生。”叶微凉俯下身子,想将林画唐扶起。
林画唐推开她的手,挣扎着起来,一手撑在流理台上,一手去拿牙杯。他似乎真的没了力气,身子一软,差点跌倒。叶微凉赶紧从后面撑住她,钻入他的肩胛,让他的手环住自己的颈项:“我来。”她一边说着,一边非常服务到家的帮他把牙膏挤好、往牙杯装满水。
林画唐接过牙刷,将自己身体的重量慢慢倾向叶微凉,颤抖着手刷牙。叶微凉紧紧搂着他,防止他跌倒。
待他缓慢的洗漱完毕,叶微凉忍不住又问:“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我累了,让我休息下。”林画唐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沙哑疲惫。叶微凉看他苍白中透着青黑的面容,不忍心再折腾他,依言扶着他走回床铺。
还未走到床铺,林画唐就倒了下去,叶微凉赶紧跪了下来,支撑住他,自己的膝盖撞出了一块乌青。忍着疼痛,她将他扶上床,抬起他的脚,给他脱了鞋,凑到他耳边,轻轻道:“林画唐,我帮你把衣服脱了,好不好?”他的衣服裤子散发着浓重的酒气,仿佛从酒坛子里打捞出来的。
林画唐没有理她,叶微凉等了一下,决定动手——林画唐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应该没什么贞操可言,真要算起来,好像还是她亏了一点。
三两下,叶微凉将林画唐的衬衫跟背心都脱掉了,这一次,林画唐的身上倒是光洁得紧,叶微凉脸红了红,不免想到自己那一次的失态。
收回旖旎遐思,叶微凉的手移到他的长裤上,这个,她还真有点嫌脸皮不够厚,挣扎了下,她的手忐忐忑忑地碰触到林画唐裤头的扣子。
林画唐的手动了动,捉住了她的手:“别动。”说完,他似乎还担心自己的贞操,一个翻身,改成了趴睡。
叶微凉怔了怔,扑哧一笑,首度发现林画唐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替林画唐盖好被子,她倒了杯水,放在林画唐的床头柜上,起身调低台灯,悄悄起身,准备离开。
林画唐的左手握住了叶微凉的左手,似乎是真的,又似乎是幻听,叶微凉听见很轻很脆弱的两个字:“别走。”
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见了,叶微凉静静盯着林画唐,没有远离,也没有靠近。
昏黄的台灯下,林画唐安静地侧着脸睡着,他长长的睫毛盖着,不密但很整齐,有一种干净温顺的气息,他的眉轻轻皱着,泄露了他清醒时总是藏着的忧伤,他的呼吸很轻,仿佛呼吸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清醒时的林画唐已经让叶微凉无法放下,此刻这般脆弱、温顺、安静的林画唐,主动伸手握住她的林画唐,她又如何舍得松手?
极轻极轻的,叶微凉缓缓坐下,靠着床靠垫,垂头静静看着林画唐,手指轻轻梳理着他浓密的头发。在林画唐的呼吸均匀后,她的眼皮渐渐重了起来。
……
朦胧的梦境渐渐清晰,朦胧的雾气慢慢散去,悠悠然化作王古意浓密修长的眉,化作王古意淡淡上挑的眼角,化作王古意眉心鲜红的朱砂痣。
高中里,还未接触太多现实社会残酷面、猥琐面的学子们受漫画的荼毒更深,喜欢学着漫画的情节在自己学校封一堆风云人物。
X中、二中、C中是H市最好的三所学校,X中以苦读著称,二中以天才称雄,C中人物多花心。
萧筱笑是C中校花,便是将H市所有校花拎出来创立一个女校,她还是名至实归的校花。
苏项庭是校草,如果将他扔进萧筱笑等一干校花组成的女校里,萧筱笑只能排第二。
这两只是C中的花宝,名满H市的花宝,每逢重大节日,便是快递哥都能叫出名字的花宝。
除了这对倾了H市莘莘学子芳心的花宝,C中还有两只墨宝。
分别是王古意跟韩恩赐。
说他们是墨宝,倒不是因为他们擅长舞文弄墨(虽然王古意的确擅长),而是因为他们两个都像水墨画里走出来一般,远山淡水,纤渺而立,便是看不清面容,也能感受到那一股千年华夏积存凝聚的花心气韵。
比之C中双宝,叶微凉的名气反而小得多——因为,她最拿得出手的是成绩。而成绩好的人,只要是个学校,总归是有的。所以,纵观H市所有学校,叶微凉这一学霸是当得最默默无名,最憋屈的。
叶微凉会对王古意心动是因为两人曾经和另外两人组队代表C中参加了江南三省一市联合组织的中学生十项综合竞赛。所谓十项综合竞赛,是指包含演讲、书法、绘画、乐器、围棋、象棋、作文、综合抢答以及一项团队体育竞赛,一项团队综合竞赛十个项目的竞赛。那一次比赛,C中荣获第一。
在比赛中,除了全部人都要参与的综合抢答、体育竞赛和综合竞赛外,剩下的比赛要派代表参加,叶微凉参加的是演讲跟象棋,王古意参加的是书法跟围棋。彼时,叶微凉第一次见到王古意的软笔书法,她的心似乎也被王古意的笔尖给渗透。
如果不是那一次载誉而归的竞赛;如果不是那一周朝夕相对的相处;如果没有瞥见他执子若拈花的从容尔雅;如果没有凝望他行云流水的一首《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qiàn)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yǎn)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qiāng)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sǒu)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如果不曾幻想他在繁华的钱塘摇扇信步,烟柳下,画桥旁,风帘侧,翠幕后,藏满了多情的少女;
如果不曾幻想他在八月半的钱江潮旁,负手看着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潮水差点漫到他的脚背,他却自信地不慌不退;
如果不曾幻想他在那十里荷花里泛舟,只手撑额,听着羌管菱歌,修长食指悠悠打着节拍,晚风送来清桂香,身后一片火红烟霞……
如果不是在那恰如其分的时间,她福至心灵地将那恰如其分的人儿代入了那恰如其分的宋词中;她应该不会心动。
烟霞退去,星光满天。
如果她不曾心动,那么,那一个七夕夜,满天的星子下苏项庭比星子更美丽的脸,也许能将她深深迷住,那一句腼腆的“我喜欢你”或许会让她感动地落泪。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记忆与梦境交融,梦境掺杂了现实。
十八岁的叶微凉的拒绝艰涩而坚定,苏项庭俊美的容颜出现在她的梦境,高中生那青涩的脸庞上的失落蔓延到二十五岁的面容上,化作几小时前他冷漠冰寒的面容。他的眼神从失望变为绝望。
……
啊。
叶微凉轻呼一声,从梦中惊醒。
灯光昏黄,身边的林画唐还在沉睡。
舒了口气,叶微凉探手轻触林画唐的脸,却被指尖的烫热骇到。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的手指是有点冰,俯下身子,她的额贴上了林画唐的额。
烫。
极烫。
叶微凉伸手拍了拍林画唐的脸:“林画唐,醒醒,醒醒。”
没有任何回应。
叶微凉面色凝重,用力摇晃林画唐:“林画唐,林画唐……”
依旧没有回应。
叶微凉翻出手机,拨通了120。她奔回客房,翻出自己的钥匙,冲回自己家里,打开冰箱,拿出一包冰袋,又迅速跑回林画唐的房间。将冰袋用毛巾包好,放在林画唐的额前,叶微凉又拿出一瓶酒精,倒在纱布上,给林画唐擦拭降温。
在等待救护车的时候,叶微凉又翻出手机,调阅出张铃医的联系方式。
张铃医多次的骚扰电话跟骚扰短信终于体现了其价值——让叶微凉手机存储了他的号码。
电话接通,张铃医有些大舌头,显然也刚从酒缸里爬出来,或者尚在酒缸里泡着:“喂,微微,哈雷彗星撞地球了还是2012了,你怎么会想到给我打电话?”
不跟他磨叽,叶微凉直接问道:“林画唐发高烧,我怎么叫他都叫不醒,你跟林画唐除了喝酒外有没有吃其他东西,或者干过什么事情?”
“什么?!”电话那头醉醺醺的人立刻清醒,低咒一声,“该死。”随后便挂了电话。
叶微凉瞪了瞪手机,再打过去,那边已经在通话中。
将手机放下,叶微凉又拿起纱布蘸取酒精,给林画唐擦拭身体。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门口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门铃声,叶微凉奔下楼开门,只见一个瘦得皮包骨的男人带着另一个陌生男人走了进来:“林画唐在哪里?”
“卧室。”
王凝带上他的助理冲上楼,不一会儿,他的助理背着林画唐下来,王凝跟在他身侧。
“你们去哪?”看着他们往外走去,叶微凉追了上去。
“我的诊所。”王凝说完,按下了电梯,走了进去。叶微凉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林画唐的睡袍,迟疑了下,咬咬牙跟着王凝他们进了电梯。
他们在一楼就下了,车停在门口,坐上车,转弯开了不到三公里路,就到了蓝调村。
看到“蓝调”这两个张扬的大字,叶微凉微微发慌。她再闭塞都知道蓝调是一个极度鱼龙复杂的地方,里面住的很多都是黑社会跟刑满释放的囚徒。看着自己一身睡袍装束,叶微凉的心悬到了嗓子口。
王凝冲着林画唐还会唧唧歪歪几句,对着叶微凉这个外人,就干脆扮演人皮骷髅了。
叶微凉的手机响了起来,是120的电话。
叶微凉赶紧接起,解释了下,听完120救护车工作人员的一通抱怨,她再三道歉,然后挂机。
下了车,是一幢白色的两层小洋房。助理将林画唐背进去,叶微凉亦步亦趋地跟着进了诊室。
经过急救后,林画唐被送进了一间病房,烧退了,人却没有清醒。叶微凉守在他的病床前,寸步不离。
“这里我会照顾,你回去吧。”同样守在林画唐身边的王凝开口道,眼前女人紧紧攥着自己睡袍的衣襟,微微发抖的模样激起了他的同情心。
“我等他清醒后再走。”叶微凉道,她不认识王凝,把昏迷未醒的林画唐交给陌生人照顾,她不放心。
似乎看穿了叶微凉的心思,王凝笑了笑:“你不认识我?前几个月在暗夜club停车场,你坐在后座欺负林画唐的时候,可是我替你们开的车。”
叶微凉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粉红色一直蔓延到她颈项,隐没在睡袍深处。虽然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叶微凉还是不放心离开林画唐,只好无奈笑笑,装傻充愣。
这时一个孕妇在门口张望,王凝带笑的脸瞬间冷漠下来:“进来。”
孕妇甜甜一笑,走了进来,手里捧了两杯热牛奶,一杯拿给王凝,一杯拿给了叶微凉。叶微凉道谢接过,捧在手心里。王凝却木着一张脸接过,什么话也没说。
孕妇笑了笑,转身出去。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间,张铃医蹒跚着脚步冲了进来,口齿不清道:“怎么样?”
王凝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运气好,没成为杀人凶手。”
张铃医委屈道:“不过喝个酒,怎么就这样子了。”
王凝反问:“你什么时候看他海吃胡喝过了?”
张铃医回忆了下,道:“嘿,好像真没,我一直以为他嘴挑。”
王凝道:“他的肠胃很差,太冷的东西不能喝,口味太重的东西不能吃,不能饿着,也不能吃太多……”
太冷的东西不能喝。
叶微凉忽然想起那一次林画唐在她家里看电视时,确实曾嫌弃过水冷了,让她换一杯,她却懒散拒绝了。
“他的肠胃为什么这么差?”叶微凉轻声问道。
张铃医这才发现叶微凉,瞪大了眼睛盯着她的睡袍,他常常去林画唐家借宿,这样子的睡袍他也穿过不少。
叶微凉尴尬地拉了拉睡袍的衣襟,自我感觉很狼狈。
王凝开口道:“老大没讲过,不过,根据我的专业经验,就他的肠胃受伤害程度而言,他在小时候应该喝过农药。”
“什么?”张铃医惊呼道,“不会吧,我从未听他提过。”林画唐性格坚强,实在想象不出他会喝农药寻短。
就在这时,林画唐的眉头紧皱,缓缓睁开眼睛。张铃医冲到他面前,大声道:“你小时候喝没喝过农药?”
林画唐皱了皱眉,不悦道:“白痴。”
张铃医怔了怔,傻傻道:“白痴的意思,就是你没喝过?”
林画唐挣扎着起身,唾弃道:“白痴才喝。”
张铃医摸了摸后脑勺,嘿嘿笑笑,不满地冲王凝挥了挥拳头,龇牙咧嘴。王凝皱着眉,他学过心理学,从林画唐刚才的表情看,他确实没说谎,难道,他的技术不到家?
林画唐的目光转到叶微凉身上,皱眉看着她的睡袍。
“你还好吧。”叶微凉柔声问道。
“嗯。”低低应了一声,林画唐看向王凝:“给她拿件外套。”
王凝点了点头,出了病房,不一会儿,就拿了件外套回来,递给叶微凉。
叶微凉赶紧穿上,心里瞬间舒坦了很多。
林画唐问王凝:“我现在可以回去了么?”
王凝道:“还要挂几瓶点滴。”
林画唐道:“拿到我家里去挂。”
王凝皱了皱眉:“最好是留在这里观察一阵子,这一次,你体内酒精已经接近0。6%了。”
林画唐挑眉:“那又如何?”
王凝没好气道:“到0。7%的话,你就挂了。”
人是否醉酒,取决于血液中乙醇的浓度。当血液中乙醇浓度在0。05-0。1%时,人开始朦胧、畅快地微醉;而达到0。3%时,人就会口齿不清,步态蹒跚,这就是我们常说的酒醉了;如果达到了0。7%,人就会死亡。
林画唐看了他一眼,固执道:“那就把你的仪器也搬到我家去。”天晓得他有多讨厌医院那股味儿。
王凝怒了,大声道:“这也是你的房产,你多住几天,会要你命还是让你怎么啊。”
林画唐皱了皱眉:“不习惯。”
“呸,谁会习惯住院的。”王凝骂骂咧咧道。
林画唐默不作声,冷冷与王凝对视。
半响,王凝败下阵来,挫败道:“行,你是老大,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