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希燕道:你说。
鲲鹏王道:内子生前,虽未曾与燕郎相识,但是引为神交知己。她曾经说过,要与我捡定个时候,去苍梧都当面向你请教。可是终于不能成行,就遭了生死大难。拿云志一曲是她终生憾事。今日有幸,燕郎可否愿意一听亡妻所弹奏的拿云志,指点一二。
翦希燕道:指点谈不上,只是尊夫人已然故去,我如何再能聆听?
鲲鹏王从怀中取出一支碧玉箫,说道:我们夫妻二人时时琴箫合奏,知音知心,志意莫逆,今日就由我以箫代琴,为亡妻发声。
翦希燕心道:他夫妻二人志趣相投,情深义重,生聚时想必日日如坐春风,开颜开怀,如今死别后鲲鹏王一人孤零零活在人间,内心追怀相思之苦,怕是这样一个铁汉也承受不住。口中说道:贤伉俪生死一体,叫人好生钦佩。她想到自己婚姻不得自由,不免一声叹息。
鲲鹏王那时已运气鼓唇,吹奏起来。翦希燕知道,拿云志一曲是五百年前大宗师时代她翦氏先人中一位青年才俊所作。作曲之人名叫翦青冥,拿云志一曲记述的正是他的跌宕经历,磅礴壮志。
全曲一共八段。先是一段空灵的泛音,飞扬开阔,鲲鹏王在此处节奏渐渐加快,与翦希燕的节拍处理相同,入调之后,紧接着就是一长串由下而上、突进有力的历音,说的是翦青冥施展轻身功夫,纵身跳跃,狂飙暴走,奔到傲然云间的绝望峰峰顶。翦青冥孤身一人,孤立绝望峰,曲子的旋律开始顿挫,音调上行复又下行,下行复又上行,上下徘徊,仿佛不知所往,没有凌绝顶、小天下的睥睨豪情。原来此时的少年翦青冥已经不能俯视脚下的山崖林木了,因为他的双眼已经盲了。他的眼前是无穷的黑色,霜风凄紧,他感到寒意侵袭,追怀从前意气风发的无忧日子。那反复的几句乐句都以撮音结尾,沉沉压抑,正写照出翦青冥胸中的烦闷。第三乐段音程依然跳进,但没有前面的重复再作,音调轻重之间转换颇为灵动,比第二段轻松许多。翦青冥生性洒脱,他虽然骤然遭遇大难,身体有了残疾,但不愿就此沉沦,是以他开始仗剑远游,四处结交豪杰,欲一洗胸中闷闷。所以这一段音乐渐渐明朗。之后乐曲便迎来了一个小高潮。那是翦青冥人生中一件大事,他遇见了一个叫做云柯的少女。翦希燕可以从那跃动清澈的泛音旋律中感受到两人相遇相交时翦青冥心中如流水行云般的欢快。陶醉在那令人心旷神怡的袅袅声中,翦希燕眼前似乎看到了那个五百年前的明媚少女,她叫云柯,她是凌云的玉枝,她的笑声似花满枝桠,让人忍不住想睁眼细看。而真正神奇的是,这个叫云柯的少女,真的让翦青冥复明了!拿云志曲中没有记述这神奇之事的原委,翦希燕无从得知。在翦青冥复明之前,还有一段乐曲,那是第五段述怀。这一段鲲鹏王放慢了节奏,增加了颤音的吟,音色有些模糊,箫声悠扬,意境清越。七八两段是全曲的高潮,律动加快加强,滑音变密变疾,走音叠进,使人凌然而上,怦然心动,那时翦青冥与云柯两人相互砥砺,武功精进迅猛,两人终于寻得青鸾圣物垂天云翼,凭之直上云霄,到达上古圣地桴鼓悬宫,拿云在手。随着一声正宫音响,拿云志一曲戛然而终。
子渊勉坐在千尺高的大鹏鸟背翼上,眼见自己穿云倏忽而过,耳听得鲲鹏王清扬激昂的箫声,不由得神魂飞扬,拿云志一曲讲述的虽是青鸾族翦青冥的少年壮志,但子渊勉心中怀想的是他子渊氏得氏祖先神子渊的慷慨故事。五百年前出生在神州国的神子渊,虽然只是神氏远支,家族传承的武学低微,但他不因卑贱而自伤,自勉砥砺,终于成为一代大宗师,扬名百代后世而不朽。子渊勉此时壮怀喷薄,直欲拿云在手,与自己的先人神子渊一般,神功入化,耸动人间,鼎立天地,赢得万世不朽声名。
鲲鹏王一曲奏完,脸上煞白,已渗出汗珠。他本来受了蜃龙魔王两掌,受伤颇重,又运气吹曲,不得稍歇,加之引动情思,追思亡妻,是以精神气息都有些紊乱。
翦希燕静待他休息,并不说话。
这时海面上一座方圆数百里的大岛已然出现在大鹏鸟身下。大鹏鸟长鸣一声,俯身而下。三人便跟着它落在大块岛上了。
三人下了鸟背,早有沿岸巡逻的将士迎上前来,向鲲鹏王行礼问候。鲲鹏王也不理他们,问道:燕郎,内子的拿云志比之你的如何?
翦希燕道:尊夫人的曲子与我的多有合拍之处。
鲲鹏王喜道:内子常说她是你燕郎未曾谋面的知音,倘若她能听到你刚才所说,一定十分欢喜。
翦希燕继续道:第五段,以及第七第八两段乐曲,尊夫人的处理却与我不同,不过我思之再三,以为是尊夫人的编排更甚一筹。
鲲鹏王追问道:怎么说?
翦希燕道:第五段述怀,我是紧承第四段相遇,节奏要更加明快,一拍三眼,而尊夫人的则更为舒缓,想当日翦青冥与云柯姑娘吐露心事,互诉衷肠,似乎确实应该更为婉转一些,浅唱低吟,不应似我那般,一味欢快。七八两段,我在其间加注了些大绰技法,增加了一些不和谐的音响,是有意为之。本来以为两人上冲桴鼓悬宫,必定会遇到重重困难,是以乐曲中加了这些顿挫。但我刚才听尊夫人的曲子,两段一以贯之,浑融无间,酣畅淋漓。我以为是尊夫人的更精妙。想他两人风华正茂,情深意浓,仿佛一体,这世上的难事在他们眼中瞧来,应当都不值一提了。
翦希燕未曾体会过男女之情,所以编曲时也未曾着意于此,今日听了鲲鹏王的曲子,咀嚼深思,才稍稍领悟。她这一番称扬的话都是实事求是,却不是客套。
鲲鹏王听她说得有理有据,抚掌大笑道:妙!妙!妙!内子常说她是你燕郎的知音,今日一见,你燕郎也是她的知音。哈哈。可惜!可惜!可惜!我夫妻二人不能早日与你相遇。燕郎这一番品评,内子无法听闻了。
翦希燕看着他真情流露,一时想不出说些什么话宽慰他。
忽然鲲鹏王抬起头来,问道:那么,燕郎,内子这曲中不如你的地方又在哪里?
翦希燕道:鲲鹏王以箫代琴,但毕竟丝竹有别,吹弹异法,单凭箫曲,我也不好据此就说尊夫人的曲子有何纰漏处。
鲲鹏王略一思索,道:那有何难。内子这首琴曲,我全然都记在心中了,她何时入拍,何时加眼,何处滚拂,何处打圆,如何放开,如何摆猱,我都清楚,只是不会真正弹弦罢了。他越说越兴奋,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海滨沙滩上指画起来。
翦希燕凑近观看,两人于是又论说起来。
子渊勉坐在一旁,望着海水滔滔,耳中听着什么“二弦九徽”,“进一退二”,“挑三勾四”,浑然不解,到后来更是“轮、锁、双弹、如一、叠涓、拨剌”,一点也不知晓其义,到最后两人又谈论起翦希燕的手稿,那时子渊勉耳中只能听得几个音节,全然不知他们到底说得是什么字句了,只觉得眼前一片茫然,头脑如这大海一般眩晕。
他还道是自己不懂音律,因此越听越玄乎,哪里知道其实他早已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