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劾高拱
到了三月底,先是尚宝司的刘奋庸(高拱亲信,疑似卧底?),后是科道言官曹大埜(户科给事中),接连上了表章弹劾高拱。
原时空刘奋庸的弹劾高拱,朱翊钧曾经本来以为也很有可能是出自高拱本人授意,是两人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原时空朱载垕已明确颁旨办后事,高拱让刘奋庸先上一封无关痛痒的奏本弹劾自己,意在引蛇出洞。既试探朱载垕的底牌与办后事总方针,又借机把对手暴露出来,争取在朱载垕驾崩前便将他们一举全歼立威朝堂。
原时空刘奋庸弹劾高拱后,一大批言官开始纷纷上表攻击高拱。朱载垕立刻抱病亲写诏旨,为高拱夸功吹捧高拱为再世诸葛亮。他办后事托孤高拱的总方针,至此也就朝野皆知。刘奋庸和后面几位上书弹劾高拱的言官,全被迅速重手革斥。
当然,原时空刘奋庸弹劾高拱也极可能是场意外。玩这种自导自演投石问路引蛇出洞的套路,张居正很轻松。但高拱却不大会玩这种套路,几十年里也很少能看到他曾有这么细腻地出过牌。
如今这情形下,朱载垕没有颁旨要办后事。刘奋庸依旧弹劾高拱,朱翊钧知道后,只能判定这货真的是很不满高拱。
与原时空相比,虽然弹劾高拱推迟了些时日,但该来的这一轮新朝争依旧会来。
各方早就做好的布局,不会立刻停下来全然作废。月初的倒潘是这样,月底的弹高也是如此。
当然,毕竟如今形势与原时空相比,已经有了很大不同。原时空曹大埜弹劾高拱罗列的十大罪状,如今都缩水不少。
原时空那些捕风捉影的污蔑之词,如今大多删掉了。比如高拱家乡老宅被盗几十万两银子。比如原时空在弹章中颠倒时间混淆视听地攻击高拱,说他在圣体不安时办儿女婚姻喜庆事,试图破坏高拱与朱载垕的君臣感情,如今也自然没有了。
但是攻击高拱的重点也更集中了,一是高拱对太子出阁讲学不重视,对东宫不敬。轮值东宫常常不到场,叩完头就走,敷衍塞责,应付差事。二是长期以首辅之尊兼掌吏部尚书要职。史无前例,严重违制,权倾朝野。三是重用亲信奸佞,攻击排挤重臣忠良,把持要害,无人可制。
朱翊钧看到弹章后,心里感慨,该来的居然依旧还是会来。他嘴上却道:“这些混帐!又无事平白扰乱,高先生对孤,何曾有不敬?”
看朱载垕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他又说道:“首辅兼管吏部,高先生倒是不怕累着自己。高先生是忠臣,是能臣,倒没什么。若真是违制,只恐为后来者借此作恶立下先例,开方便之门,似乎也有些不妥当。高先生还不如让别人去忙吏部事,专管内阁事。内阁不是忙不过来,又请回高学士入阁帮忙吗?高先生专管内阁,还能更好地帮父皇分忧。”
朱载垕听了这话,不由愣了愣神,而后沉吟起来。
几天后,接了弹章按惯例待罪请辞不上班的高拱,得到了一众朝臣的挽留。以功勋卓著德高望重的老臣杨博为首,十几位朝臣纷纷上了奏疏批驳刘曹两人,说这两人当此朝事繁重圣躬不安之际,平白扰乱,夸大其词捕风捉影。
接到高拱密疏自辩后,宫中便下圣旨申饬了刘奋庸曹大埜,重申了朝堂宜安静。对三上辞表的高拱慰留表彰了一番,令高拱安心回内阁办差。接受了高拱免兼吏部尚书的请求,署杨博吏部尚书。
和原时空相比,因为朱翊钧的“也不怕累着”童言无忌,高拱更坚决地表示了不再兼任吏部尚书。当然,虽然署杨博吏部尚书,但杨博可不会真的跑去新官上任几把火,跟高拱闹别扭争地盘。
说起来,高拱在很多细节问题上确实容易给人把柄。
他早先与徐阶斗时,就曾在内阁值班程序规则上被人抓着漏洞把柄。如今他与张居正同时提调东宫,他倒是确实放心地把东宫事务交给高仪张四维,他自己五天来一次,叩完头行过礼立马就走。
不知内情的人,比如原时空的小朱翊钧,甚至无需冯保等人蛊惑,也会觉得他比张居正更难相处,似乎不太尊重自己。
高拱很快便知晓了宫中消息。小太子对他亲自出言维护,批驳曹大埜上纲上线说他高拱对太子大不敬是胡说。他一面再次自责“臣性疏阔”,又吃了别人一记闷棍。同时心里也很是感慨,小太子倒是知晓是非,没被蒙蔽。
听闻小太子说他倒是不怕累着,又言阁臣兼实掌吏部恐为后来者开恶例,高拱不由冷汗直冒。这个说法,连曹大埜似乎都没有这样攻击。他赶紧上密疏自辩,也坚决请辞吏部尚书兼职,荐杨博署职。
这几个月,朝堂事务极为繁杂。太子行冠礼、东宫出阁讲学,各种祭祀典礼不断,接着又是高仪入内阁朝廷人事大调整,诸如此类。皇帝身体又是一直不安,于是乎,很多朝务都被有心人精巧地延误耽误。于是乎,一些不该出问题的地方,便闹出了不少更让皇帝忧急的事情。
到了四月,安庆、南京两地,接连因军饷问题发生了两场小规模军营兵变。
朱载垕一面把内阁紧急报来积压未批复的其余军镇兵饷,赶紧从太仓支银粮批准下发。一面又让内阁兵部紧急会商,尽快妥善解决这两场不小的闹饷乱子。
看到这些奏章题本,朱翊钧一边吐槽,一边暗自警惕。
军兵粮饷、水旱救灾钱粮这些日常事务,历朝历代向来都有规例遵行,本来最不容易出差错。皇帝朱批处理,不过是例行手续。
但内阁中如果有人存心扰乱,以其它急务忙不过来、数目事务需细心查核等等为名,拖它一两个月。或到了具体经办的户部、提督仓场太仓等部门,再示意经办人缓办、折扣、扯皮一通。这些有意无意的擦边球操作,确实足以人为制造出各种兵变、民乱。
就是事后平息事态时,如果有人存心要扩大事态制造扰乱,也很能精心设局有所作为。
比如,在及时派遣合适人手善后处理、安排地方官先行控制配合等方面,适当做些手脚。派的人不合适,时间拖一拖,这些都可能让头乱如麻的朱载垕再头大如斗。
如果现在就是朱翊钧自己立马接手朝政,如果高拱张居正有心挖坑看朱翊钧闹笑话,这类事情便足以让朱翊钧不知底里
忙晕,稍不注意还可能错上加错小事酿成大乱。
这两场乱子出现的时机,分寸的拿捏,都更象是有心人在人为操控适时适度制造出来的。夹杂在皇帝身体不好、朝廷纷争此起彼伏的背景之中,分外引人注意。
从后世来的朱翊钧,总感觉南京兵乱有镇守太监张宏的影子,安庆兵乱则有张居正亲信李幼滋、曾省吾的影子在晃。这些人与眼下内阁朝局的变动不无关联。
对高拱张居正这两人,他也忍不住吐槽,本事确实不小。
治国理政确实很有一套,就是制造麻烦,手段也炉火纯青。时机、火候、分寸拿捏,这些都掌控得让人无可奈何。换别人?与这两人比起来,只怕不但是治国理政办正经事相差一大截,制造麻烦又能掌控住局面的水平,一样也相差太远。
朱翊钧看奏章题本已经有一两个月了,连许多文臣武将的姓名人头都没能认得下来几个。很多事情的首尾,不中用的朱载垕都比朱翊钧清楚得多。类似这些事如果是现在就换了朱翊钧来处理,还真可能会处处抓瞎,事事掉坑。
也难怪嘉靖一旦觉得挑合适了,就会一味倚重严嵩二十年,你办事我放心。朱载垕更是会索性偷懒,全盘托付给高拱,能者多劳。如果朱载垕也活四五十年,高拱也活得够久,只怕他也会象严嵩那样权倾内外数十年,躹躬尽瘁死而后已。
嘉靖罢免严嵩,只怕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严阁老实在太老了,已不堪用了,否则,还会用下去。
当然,将来高拱张居正如果真的要跟他撕逼,朱翊钧也不怕。
内廷他现在不但有冯保,还有陈矩。这两人都不蠢,对朱翊钧的忠心没有大问题。有他们在司礼监把关,内阁朝臣摆设出来的多数坑,他们都能事先给排除掉。
外面的朝臣,未来几十年内的老中青几代内阁部院名臣,朱翊钧比高拱张居正他们还更清楚名单。这时代的人才,朱翊钧能装进自己夹袋里的人数,远超过高拱张居正他们两位各自的党羽亲信总和。
只不过,将来要让这两个老妖精老货为朱翊钧尽心卖苦力,朱翊钧又不想太花费过多本钱,这事儿办下来,就很有难度。
老高拱已做到首辅,朱翊钧一个不小心,他随时都可以挥手拜拜。老夫不陪你玩儿了,回乡养老去。
原时空高拱是被冯保张居正赶走的,高拱当然不乐意不服气,做梦都想回到朝堂上报仇。原时空高拱快死了睡在病榻上,他还不忘强撑病体坚持整理张、冯两人的黑材料,准备将来让人好拿去翻案。
但如果是将来轮到朱翊钧要调弄他高拱,情形就是另一样了。高拱一旦发现不对劲,随时都可能不跟你朱翊钧玩儿。
他高拱又不是傻子,他是正宗的高官二代,门儿清。他玩徐阶张居正不过,但也较量了几场。真发现你朱翊钧比嘉靖还妖孽一一嘉靖那会儿,老夫都会躲得远远的!只闷头做事,一言不发,慢慢升官。你这娃儿皇帝更妖孽?得,老夫也不玩大隐隐于朝了,老夫玩小隐隐于野总成吧。
张居正自然是想此生做到首辅的。你有这等雄心壮志满腔自信?那事情可就好办多了!朱翊钧应该还能绑付钓饵在他面前时常晃悠,当然,耍猴也不能耍急了。
做皇帝,太傻了的,自然得装聪明装神秘。太聪明的,有时也得会装傻。
不然,下面这帮妖精不侍候你了,你也得抓瞎。光杆司令,皇帝又如何?
这时节大明朝人才还算多,只比成化皇帝那会儿略微逊色点儿。明宪宗成化朝那会儿,满朝满野的都是妖孽。老的如商辂,中间的如王鳌李东阳谢迁,小的如杨廷和,个个都是千年万年大妖巨怪。乡野的如江南四大才子,也一边玩玩泥巴,一边顺便就考考秀才案首、中中解元、或是一不小心就把会元头衔给弄丢了。
当然,即便如今这时节人才虽然也还多,但高拱张居正这种几百年中都有数的大妖,还是得珍惜。
玩玩可以,玩脱了线,到头来吃亏受累的可是朱翊钧自己。
象崇祯小儿那样,把朝堂人才宫里奴才全当废物玩,文臣个个该杀,阉奴尽皆误朕,结果,他自己累死不说,天下都让他玩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