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说禅论道
效罗想爷爷了，冯麟阁也想见师傅，叔侄两人相约着上了医乌闾山。今年的秋天又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你看，那沟沟叉叉的高粱地里，像战斗军团似地一片一片的举着黑红黑红的火炬，苞米也争先恐后地簇拥着，架着膀子伸出那无数个粗壮的胳膊。漫山遍坡的脆梨和苹果沉掂掂地挂在树上，拽得那树枝像满月似的。鲜红的，翠绿的，嫩黄的，各色的果实在阳光的映照下，像星星闪烁在夜空一样，点缀在墨绿的山林中间。山里的风把那种浓浓的清香和淡淡的果甜揉在一起，将医巫闾山的喜悦送到很远的地方。
进了青岩寺，香烟缭绕，寺里今天做法事，是“老母菩萨日”。满寺的善男信女们烧香磕头，和尚们在大殿里闭目念经，颂扬观音菩萨的大慈大悲济世救人。
效罗和冯大掌柜为菩萨上了香，就进禅堂找方丈爷爷，一见爷爷效罗就喊开了：“爷爷，爷爷，好想你呀。”爷爷笑着说：“这孩子，又长高了，比我都高了一头啦。”“我都十八了，当然要长高啦。”效罗搂着爷爷，和老人比着高低，冯麟阁见了师傅要行大礼，老方丈连忙摆手说：“免礼吧，师徒之间也不要拘泥于礼节了。我这里正在等着客人，他们也要来拜观音，敬菩萨。”原来北镇庙老道要陪一个洋人来进香，老住持在这里专门等候着。听说这个洋人学问很渊博，是慕名青岩寺老住持的佛学禅理前来交流的。正说着客人到了，只见一个个子高高的洋人，留着大胡子戴着眼镜在北镇庙老道的陪同下，进了禅堂。他声音洪亮，说这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我叫鲍曼，你们好。”善空法师缉首说道：“施主远道而来，幸会，幸会。”
这来的高个子是个美国人，他是美国政府的代表，专门检查日俄停战后，双方对朴茨茅斯协议的落实情况。鲍曼是个中国通，在中国呆了多年，不仅中国话讲的很好，对中国的文化的理解也颇有深度，相互交流不成问题。逐一认识后，老方丈让冯大掌柜和效罗在禅房里先稍事休息，自己陪着客人前去拜菩萨。没过多会儿，老住持陪着客人回来了。住持的禅房是个耳房，是老法师平常打禅入定的地方，今天一下来了五六个人，显得有些拥挤。“善哉，善哉，寒寺偏陋，茶苦椅旧，还望远道客人见谅。”老法师客气地让着，鲍曼回答：“哪里，哪里，仙寺高僧，难得一见，不要客气。”效罗打量着这个操着京腔的外国人，心里想：“这个洋人，应对的满好嘛。”可看见他说完话后，用双手手指交叉着作揖的姿势，把个效罗乐得差一点出了声。鲍曼看见效罗的样子，向他挤一挤眼睛，做了个鬼脸，搞得全屋的人都笑开了。
气氛好了，说话也就随便了。效罗仗着人小，看了看爷爷，就向鲍曼问起战争的事：“请问鲍曼先生，你是美国政府的代表，你怎么看日本和俄国的这场战争？”鲍曼扶了一下眼镜说：“你们中国人讲话比较婉转，这个问题要我直说吗？”冯麟阁一挥手：“当然，请直截了当地说。”鲍曼讲：“日本是新生的立宪国，有了宪法，政府就进步了，它大量地学习欧美各国的长处，它文明了，发展了，也就强壮了。就需要有更多的资源来继续发展壮大自己，这就决定了日本要扩张的主动性。就像一只小狼，它学会了豹的奔跑，虎的扑食，狮的怒吼。比它小的动物，已经不能满足它的需要了。那些更大的，水牛，河马，甚至大象，这些食草的善良的动物，要是你疏忽了，它一样敢于进攻，好满足这狼在生长中的需要。日本就是这样，他看好了你们的弱点，于是就向这中华帝国发起进攻。你们的政府，噢，就是你们的皇帝闭关自守，落后于时代，你们的国家政体落后，他们怕一切，像外国的一切和国内的老百姓，那太后，皇帝都害怕。这样即使士兵们再拼命，也无济于事。甲午战争你们打败了，中国人讲胜者为王败者寇吗，人家打进你的院子，你没有还手的力量，人家就要拆你的门，窗，拿你的东西。”冯麟阁气哼哼地问：“日本发展了，文明了，就该抢邻居的东西吗？”鲍曼在地上转圈子，可以看出他在慎重地选择语句：“在我们的观念里和东方人有很大的差距，你们的文化崇尚谦谦君子，什么事都要讲道理，以理服人，重视的是智慧。我们的习惯敬仰冲杀的武士，那些在拼杀中能胜利的武士，重视的是力量。说理和谦让如何抵得过进攻和杀戮呢？”效罗又问：“那日本不是东方国家，和我们一样的文化吗？”鲍曼想着说：“日本国土小，要强国，就要掠夺，这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它从欧州国家的发展中看到了这点。”冯麟阁又忍不住走到他的面前来发问，“你认为这样的法则对吗？这不是盗贼说法吗。”鲍曼有些不情愿：“那要看站在谁的立场上，要对中国而言，是不对的。可要站在欧洲国家的立场上，就···是可以理解的了，这就是生存理论，弱小永远要接受强大的支配。”效罗又问：“俄国人呢？”鲍曼解释说：“俄国人，他的彼得大帝要开疆拓土，要世界的样子改成他所需要的模样。他们看上了你们的这片土地，用你们中国人的话叫强抢豪夺。可日本也看上了这块土地，在俄国人的眼里，这熊抢的是狼咀里的食物，它抢的是日本人的东西，十年前俄国不就是打着要日本归还中国领土的名义吗？日本人呢，也认为是在抢回自己原来的战利品。怎么办？那就打吧。”冯麟阁像要和谁打架一样，吵着说：“两个国家抢中国的领土，竟然无人说一句公道话？难道这世界就没有公理？”鲍曼笑着：“有啊，我们美国这不主持公道吗，給他们两国定了个朴茨茅斯协议。我们罗斯福总统明确要日本保证，不侵吞中国领土，那样我们就能监督俄国将它的在华利益转让给日本。”冯麟阁气呼呼的咕哝着：“利益，别人到我家里来主张利益？”好半天效罗没有说话，他知道鲍曼说的都是真话，他觉得只需要明白一个道理，国家和个人一样，“要不被人欺负，首先自己得强壮。”这回轮到鲍曼提问了：“有一件事情我很奇怪，甲午战争日本是中国的敌人，这次日俄战争日本又打回来，他想的还是十年前想要的东西，怎么那么多的中国人帮助日本军队打俄国军队呢？”冯麟阁把话接过来：“老子云，善建者不拔，善抱着不脱，子孙以祭祀不绝。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有余。修之乡，其德乃长。修之国，其德乃丰。修之天下，其德乃博。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就是像鲍曼你讲的谦谦君子。这次日本人发动对俄国战争的口号是，帮助中国人赶走俄国侵略者，帮我们的总是朋友吧，所以大家就不记旧仇了，当然民众参与的要多了。再说俄国人这些年在关外恶贯满盈，坏事干绝，百姓恨之入骨。”效罗也讲了几句：“中国的百姓太善良，十年中从关里不断出来的百姓，眼中只见俄国人在做恶，并不了解甲午战争时日本杀戮中国百姓的情况，这就是为什么东北的老百姓要帮助日军的真实情况。”老道长接着说，“孟子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百姓只想顾好家，一心想把俄国人赶走，想有好日子过，现在是身家都顾不好啊。”鲍曼点着头：“我能理解，你们的国家大，人多，想要先进，想要富强，可缺乏学习。还是要门户开放，你们的朝廷太封闭了。太···”这时，一直只是听着别人说话的善空法师站起来说道：“佛法讲因果，佛经上说，诸法从缘生，还从因缘灭。无论何人欺我，都必招报应，世上这你强我弱，我强你弱，反反复复，周而复始。不论千变万化，皆脱不了我佛所指。”鲍曼觉得认识上的反差太大，早就不想再说日俄战争这个话题，他转过身来：“请问长老，您的法号善空是什么意思？那善怎么还会空呢？”善空法师合掌回答：“施主见笑，佛家喻之‘空’乃是无边无际很大的意思，实为天下之喻，就像我们中国人说‘宇宙’，你们西洋人说‘世界’一样。上下左右为之宇，继往开来为之宙。是时间和空间的组合。善者平度和谐，充满天下，善空善空，此乃佛之期待也。”鲍曼双手鼓掌，称赞说：“讲得好，善空法师讲的明白，我懂了。我们美国人不信佛，信上帝，可我最近看过丹麦有一个东方学家，叫法本安，是哥本哈根大学的教授，他写了一本《佛本生经》，是用了好多年时间校译巴利文佛典的结果，用拉丁文解说的，向欧洲大陆的读者介绍了佛理之崇高和深远。只是篇幅太短，无法深入头脑。道长，顺便请教一下，这道教什么是道？”老道为他解释：“我道家几千年来，主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无即是道，自然生成‘有’，‘有’创生宇宙万物，一切在其自然之中。世间惩恶扬善，修仙成道长生不老，求德，立德，以德约己，以德待人。这是我道家劝奉世人行事之准则。”鲍曼又问：“那佛家与你可大不相同了，这佛家有则有偶，无则无神，重生死，盼来生，人家修的是心，你们修的是身。”效罗一看，不由得佩服起这个美国人来了，“嘿，这可真碰上了行家了。”道长对鲍曼笑着：“心之托付于身，无身既无心，习道之人身之成仙心之意然，你来信道就知其奥妙了。”效罗这时听出这个美国人小小的狡猾：“噢，他想让两个爷爷就这佛道之论先争斗起来，他好找破绽进攻，哼，我爷爷才不傻呢。”善空老法师看着鲍曼，慢条斯理的讲出一番话：“天下之物分之万千，其分其合必有分合之理，像你美利坚分起成州，合起成国，南北对立，缘起自由，人人认同，国之统一。我中华也是同理，则是无论何学何教，均以凝聚人心，劝其向善，不争无为，崇德尚和，经世致用。千万之人心中之神，其形各异也为常情，佛与众教精髓各在领悟其理，不在表象相比。”冯麟阁喊道：“讲得好，讲得好。”巴掌也拍得震天响。他想，这个洋人什么都不懂，干嘛在这儿讲经论道。鲍曼向老法师鞠了一躬：“善空法师身在山中，对世界之事了如指掌，真是难得，敬仰，敬仰。”之后又提出一个问题：“我是个中国迷，刚才善空长老提起佛与众教，请问这佛在中国是如何相容的呢？”老法师回答：“善空佛根尚浅，今日偶遇博学施主，努力交流方可学识提高，但有浅薄之处，还望众贤指正与我。”老法师清了清嗓子：“我佛慈悲，这佛教自古印度传入中华，也千年有余，早已深深植根于中华本土，不管帝王如何更迭，都以扩大文化涵盖之域和增加传统的深厚做为结果，这一切，绝非常人之所能料到的。自秦汉一统，数千年来，不集分分合合，这书同文，度同尺，量同衡，车同辙，一直是这广大地域之首要之点。我佛教化社会，广博人间，促进和谐，此乃人间佛法，悟领僧众，感觉人生悲苦，注重践行，追求来生转世，那是人生佛法。佛之伟大是引领普世脱离苦海，净化人心，心定则身定。处人世，积阴德求善果，荫扶子孙后代，才能和谐社会。”鲍曼又提一个疑问：“请问长老，佛门宗派很多，在中国禅宗与佛门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关系呢？”善空法师微微一笑：“施主所问是很多人的心中想法，其实自宋朝之后，这禅教和一，已经一统。在中国，一提拜佛，往往说的是参禅拜佛，禅和佛是不可分的。禅之奥密全在心上，心之妙，不可以语言传，而可以语言见。修心实践悟证，立足顿悟是禅之特点，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鲍曼双掌合一，嘴里不断说着：“真是深奥，我师父佛学渊博，学生领教了。”冯鳞阁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又一次站起来大声喝彩。没想到那个美国人，四肢平铺，当堂拜倒，非要老法师收他为徒。老法师慈眉善目，笑了笑：“俗家弟子，多一个也罢。起来起来，师傅答应了。”冯麟阁过来扶起鲍曼，对他说：“你可要明白，我排在你前面，是你师哥。”鲍曼一听就笑开了，十指相插，“好，冯大师哥，受我一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