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我都做了同一个梦。我梦到一片辽阔的草地。那片草地绿油油的,就像一潭深不可测的碧水。风吹草动,它们摇头晃脑,仿佛水面翻涌的浪波。我总是站在草地旁边,深深地呼吸,然后从容地走进草地。毫无例外,每一次,我走到中央的时候,都会发现脚了的泥土变软,接着慢慢陷进去。
我一次又一次地在里面挣扎,不停地用手抓,用脚蹬。那些软弱的泥土被我搅得直冒水泡,一股植物腐烂的臭味凶猛地钻进我的鼻孔。我感到难受,我大声叫喊,向人求救,然而梦境里面总是看不到别的踪影。我只有拼命地挣扎,但没有一次能成功地爬出来。就像掉进现实里的沼泽一样,挣扎得越凶,我就陷得越快。潮湿的泥土渐渐淹没我的嘴唇,逼近我的鼻孔,我感到呼吸变得困难……我总在差不多窒息的时候蓦然醒来。每一回醒来,我都发现自己的额头上满是汗水,湿漉漉的,就像多年前掉进水里一样。
开始的时候,我对这个噩梦毫不在意,然而它就像复印机上的文件,被一次又一次地复印出来,没有一次有所变化。我开始感到恐慌,每天晚上都暗下决心不再走进那片阴险的草地,然而我就像文件里面的一个文字,始终无法摆脱被复印的命运。我总在神出鬼没的梦境里,重复过去的情景。
做噩梦并不奇怪,但当它反复出现的时候,就不得不让人感到害怕了。我不清楚这个梦具体代表什么,但我断定它的出现必定有所意味。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没有失误。那一天,我看到宝田忽然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就明白,梦境发出的警示终于应验了。
宝田是我二爷,但我们从来不喊二爷,我们都叫他名字。我们不仅不叫他二爷,甚至在心里也拒绝承认有这样一个亲人。小的时候,我和老大常与别的小孩吵架。有一次,一个小孩被我和老大骂急了找不到还嘴的,他想了一下,说宝田是你二爷。我和老大气坏了,冲上去将他狠狠地打了一顿。
虽然不愿承认有这样一个亲人,但看到他倒在地上,我不能不管。要是真的不管这个老家伙,也许这辈子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来了,别人会说我不孝,会说我的良心被狗吃了。所以,看到宝田倒在地上的时候,尽管有些犹豫,但我还是走了过去。
我走过去之后,看到宝田躺在地上,脸上没有一点血丝。他的裤裆被尿浸湿了,透着一股刺鼻的尿噪味。我就像拖一条死狗,把他拖到床上。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试图让他把水喝掉。他张开嘴,可是好像一点也没喝进去,那些水全都顺着他的嘴角流进衣服里去了。
当时我以为他休息一下就会慢慢好起来,可后来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他把大便都拉到床上了。我走进屋子,忽然感到臭味扑面而来,我掀开被子一看,看到一滩稀黄的东西。我一下子跑到外面,蹲在地上吐了起来,那是一场汹涌澎湃的呕吐,我差点连肠子都吐出来了。
我真不想再进屋子了,可宝田下不了床,我不能不进去给他清理那些大便。在清理的过程中,我不停地用手捂鼻子,如果不捂着鼻子,我一定会被臭味薰死的。我想不通,这个老东西这么大的年纪了,怎么还能拉出那么臭的屎。
天亮之后,我去请医生来给他输液。针插进血管的时候,他居然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针插的是别人的血管。一瓶药水输进去他的身体,看上去就精神一会儿,药水一停马上又没力气了。一点效果也没有。几天之后,医生不再给宝田输液了,他神色沉得地把我拉到院子里。我问他宝田的病怎么样?他摇着头说,病人不行了,赶紧给他准备后事。
这个老东西,活着的时候不娶个媳妇生儿育女,老了倒要我们给他送终。虽然我对此愤愤不平,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没有别的亲人了,我不得不守在他的床边。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他就是被野狗拖走我也懒得看他一眼。
宝田的身体越来越弱,他的活力像被什么抽去了,只剩下一张苍老得不像样子的皮。我守在他的床边,一步也不敢离开,看到他迅速憔悴的形容,我知道他撑不住几天了。
有几次,我发现宝田身体僵硬,呼吸愈来愈弱,我以为他不行了,可就当我准备跑出去叫村里人帮忙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睛又慢慢睁开了,样子有些吓人。我守在他的旁边,一直不敢合眼。几个晚上过后,我困得快爬不起来了。我想不通,明明看上去就差一口气了,为啥还挺了这么多天?我感到自己快疯了,如果宝田再这样撑下去,我一定死在他前面。
这天晚上,我正在宝田的旁边打盹,宝田忽然对我说,你给老大打电话,让他快点回来。我说叫老大回来干啥?宝田张大嘴,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他说你给老大打电话……让他快回来啊!
我看到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我说你不要急,我明天就给他打电话,现在晚了,可能关机了。
老大跑到贵阳写作去了,我不想叫他回来,我怕耽搁他的时间。村里人都说老大不干正事,就知道看书,吃白食,但我不这么认为。我在两本叫《山花》的杂志上看过老大的小说,那是我去县城的时候在报刊亭买的。听说他的那两个小说都被选刊转载了。我不明白什么叫选刊,但我想一定是难得的好事。初中的时候,我的作文写得很好,我一直梦想当一个作家,但我没考上高中,更没当成作家。老大也没考上,但他会写小说,我觉得他完成了我的梦想。有这样一个大哥,我觉得真是太好了。
我一点也不想叫老大回来,我怕影响他,但看宝田的样子,不见到老大他是不会安心上路的。我想了想,还是拨通了老大的电话,我对他说宝田快不行了,想让你回家一趟。他说请医生看过没有?我说看过了,给他输了两天液,没见好转,医生让给他准备后事。老大在电话那头沉默起来,我怕他误会是我要他回来和我一起伺候宝田,于是告诉他,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宝田,宝田大概有啥重要的话要向他说。他说宝田能有啥重要的话对我说。我说我也不晓得,但如果你不想回来就算了。他顿了一下,说还是回去吧,毕竟除了我们,宝田在世上再没有亲人了。我说这老头在床上躺了很久了,几次以为他要死了,都没死成,他让我打电话叫你回来。
老大是晚上的时候回来的,当是我正在看电视,听到门吱地响了一声,我抬起头,看到老大进来了。我站起来,说哥,你回来了?他说回来了。我说你吃饭了没有,没吃我就去做。他说在野马冲转车的时候吃过了。他问宝田的情况。我说还是那样,一点东西也没吃。
我和老大一起朝宝田的屋子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我不走了,里面太臭,我受不了,我站在那里看老大走进去。他们说了些话,一会儿,老大走出来,让我给宝田煮两个荷包蛋。我说就是煮了他也吃不下的。虽然这么说,但我还是钻进厨房煮荷包蛋去了。
荷包蛋煮好之后,我把他递给老大。然后关了电视,开始椿炭添火,火焰像只鸟儿,在炉上一跳一跳的。没过多久,老大走出来了,他深深吸了口气,问我要烟。我晓得他平时不抽烟,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摸出烟扔一支烟给他。老大吸了一口,一下子咳嗽起来。他说看来宝田真的不行了。我说去了也好,这样拖下去哪天才是头。老大说是啊,宝田死了也就死,可我们还要活着啊,再说,总有那么一天的,人都有那么一天的,这样下去他也难受,去了,大家都轻松了。
我和老大没再说话。外面起风了,窗口传来呼呼的声音。老大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四周很快布满了烟雾,有些沉闷。
老大把烟抽完,说其实宝田这人还是不错的。我说我也晓得宝田不错,可就是喜欢不起来。他说小时候,宝田常给我们买水果糖。我说有时候还给零花钱。他忽然问我记不记得,有一次宝田救过我。重大事件在我们的脑海里听话得像一条狗,总是被我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说咋不记得,那一次,如果没有宝田,我就淹死了。
老大的话恍如一只野兔,把猎狗一样潜伏在我记忆深处的往事勾引出来了。
多年前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和老大去村口的池塘游泳。我们把衣服扒光之后,举行了一场比赛。那是一场撒尿比赛,我们的尿就像一串珍珠那么掉进池塘里,在水面砸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老大的尿断断续续,不成气候,让他输了那场比赛。因为输给我,他觉得没有面子,于是再次向我提出挑战,看谁先游到池塘对面。我和老大就像两只青蛙,差不多同时跳进池塘往对岸游去。大约游到一半的时候,我的脚忽然抽筋,然后往下沉去,在往下沉的过程中我喊了一声救命。老大大概以为我想担搁他的时间,所以并没有理会。当我被水灌得差不多昏过去的时候,宝田来了,他连衣服都没脱就跳进池塘里。他就像一枚炸弹,在水面炸出一声巨响。他很地朝我游来。当他游到我旁边的时候,我手脚并用,紧紧地缠在他的身上。宝田在池塘里费力地挣扎着。我很快被推上岸来,可宝田差点就没爬出来。
就在我回想往事的时候。老大说,今晚你去睡,我守着宝田。我说先进去看看他吧。我和老大走进宝田的屋子,里面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宝田时粗时细的呼吸声。他就像一个半大的孩子,在被子里紧紧地缩成一团。他的眼睛闭着,似乎是睡着了。老大让我去休息,我给宝田拉了拉被子,说如果有啥事,赶紧叫我。
倦意像一粒子弹将我击倒,我躺在床上,一点也不想动。尽管我感到无比疲倦,但我仍然无法安心睡眠。我的大脑就像一抬失控的机器,在不停地运转。而我的身体,就像一条破布袋,软得没有一点力气。在这场思维和躯体的较量中,我痛苦不堪。我闭上眼睛,试图以数绵羊的方式引诱睡意,可睡意就像一条狡猾的狐狸,总是远离我为它设置的陷井。
我在床上滚来滚去,就像一条虫子。我睁着眼睛,四周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我的脑袋昏沉沉的,难受极了,我想如果再不睡觉,一定会疯掉的。这么想的时候,我很恨不能摸出一块砖头,狠狠地拍在后脑勺上,把自己拍昏,以此让自己休息一下。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在疲倦里受尽折磨的时候,蓦然听到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音,接着的听到老大在外面拍门,我还听到他慌张的呼喊,他说快起来,老二快起来啊。
老大的声音像催眠曲一样,让我忽然困了起来。我感到眼皮沉沉地往下坠,睡意终于来了,我真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可是老大带着哭泣的叫喊在外面一声接一声地响起,他说快起来啊,听到没了,老二,快点起来,二爷咽气了……
弟弟打给我打电话,说宝田快不行了,想让我回家一趟。我说请医生看过没有?弟弟在电话里说,看过了,给他输了两天液,没见好转,医生让给他准备后事。我一下子沉默起来,这事有点麻烦,宝田不行了,他的后事显然只有我和弟弟来操办。
弟弟见我不说话,于是在电话里申明,这是不是他的意思,而是宝田,宝田大概有啥重要的话要向我说。我感到奇怪,说宝田能有啥重要的话对我说。弟弟说我也不晓得,但如果你不想回来就算了。我想了想,说还是回去吧,毕竟除了我们,宝田在世上再没有亲人了。弟弟说这老头在床上躺了很久了,几次以为他要死了,都没死成,他让我打电话叫你回来。
从弟弟的话里,我听出他对宝田漫长的死亡有些不乐意。宝田膝下无后,所以老了只能让我们给他送终,我因为写作来到省城,伺候宝田的事自然落到了弟弟身上。久病床前无孝子,如果要我天天守着宝田这样的人,难免我也会有些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