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忽然打开了,一粒光头从里面伸出来,问他干啥?奎宁吞吞吐吐地说,我找乡长。那光头可能输了钱,脸色有些难看。光头问他找乡长干啥?奎宁说要债。光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乡长不在。奎宁问乡长到哪里去了?光头沉着脸说,我又不是乡长媳妇,我咋晓得他到哪里去了?奎宁还想继续打听,但里面的人催光头快点。光头推了他一下,说不要罗嗦,要找人去别处找。这么说着,门就被关上了。奎宁觉得这个人没意思,说话就说话嘛,咋还发这么大的火呢?
奎宁没有回家,他就像个树桩似的蹲在政府大院门口。他想今天不管等多久,都要把乡长等回来,这么远的路程,奎宁不甘心白跑一趟。奎宁蹲了一会儿,腿就麻了。他于是站起来,在那里走来走去。太阳火辣辣的,烤得他直流汗水。他还感到口渴,他觉得喉咙差不多快冒烟了。他看到对面有一个店铺,就走了过去。
店铺里很安静,一个瘦巴巴的老太太正趴在柜台上面打嗑睡。奎宁喊了几声,把老太太从沉睡中喊醒。老太太揉着眼睛,问他要啥?奎宁手一指,说就要那个吧。老太太把东西递给他,说两块钱。
奎宁付了钱,仰起脑袋喝了一口,咂了咂嘴,又喝了一口,然后说假的。老太太也瞪着眼,说咋是假的?奎宁说没有味道,一点也不甜。老太太说这是矿泉水,本来就没味道嘛。奎宁觉得上当了,他说那咋还收钱呢?老太太说,你这人真有意思,现在啥不要钱呢,在城里,不要说买水喝,就是上厕所也要收钱哩。奎宁要老太太退钱,老太太不干,两人吵了起来。
奎宁和老太太吵了几句,忽然想,这商店就在政府门口,说不定她晓得乡长在哪里,他于是说,我不要你退钱了,我向你打听一下,乡长去哪里了?老太太说,我卖我的东西,我不晓得乡长去哪里。接着老太太又说,对了,今天县里来干部,乡长说不定正在接待呢。奎宁立即追问在哪里接待?老太太伸手一指,说你去那边看看吧。
奎宁在老太太的指点下,来到一个酒店门口,那里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车,就像一只只趴在路边的蛤蟆。酒店里闹哄哄的,笑声不停地从里面飘出来。奎宁准备往酒店里走,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了,他想要是现在钻进去,乡长肯定不高兴,要是他不高兴,就什么事都不好办了。
奎宁这么一想,就放弃了进去的打算。他蹲在酒店门口,就像一只等待骨头的狗。太阳还是那么热,一些细密的汗珠从毛孔里钻出来,奎宁觉得身上痒痒的,很久没洗澡,天气一热身上就发痒。奎宁用手在搓脖子,那些泥垢就一条条地滚下来,就像一群虫子。
太阳就像一只刺猬,慢腾腾地往西方爬去。从酒店里飘荡出来的,除了喧哗,还有香喷喷的饭菜味道。奎宁在饭菜香味的包围下,不停地咽口水,这个时候,他感到饥饿。他想跑到远处,躲开香味的纠缠,但又害怕回来的时候乡长已经走了。
太阳快要落坡的时候,里面终于有人走出来了。里面走出来的人全都白白胖胖的,就像奎宁家圈里的猪。奎宁没见过这种阵势,他不晓得哪个是乡长,心里有些着急。大家快要散开的时候,奎宁悄悄问旁边一个人,说你是乡长吧。那人说,乡长在那边。
奎宁顺着他的手看去,看到了一个胖子。那个胖子正用一只手靠在墙边呕吐。奎宁走过去,壮着胆子说,你是乡长吧。胖子说,我当然是乡长,我不是乡长谁还敢是乡长呢?他高兴地说,我总算找到你了。乡长一弯腰,又吐出一堆臭哄哄的东西,说你找我干啥,我又认不得你,你找我有啥事?奎宁说明来意,并把借条递过去。乡长接过他的借条就开始往嘴上擦,擦了两下,说这是啥纸,这么硬。说着就扔到一边。奎宁急忙捡起来,说这是借条。乡长好像有些明白了,说什么借条?奎宁说你们政府的借条。乡长挥了挥手,说你是哪家酒店的,拿好发票,明天到办公室找我。奎宁还想再说,可乡长又哇哇地吐起来了,那面干干净净的墙壁被他吐得脏兮兮的。
奎宁收缩了一下鼻子,开始往回走。乡长让他明天再来,他觉得这句话说得太好了。他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地解决了。奎宁飞快地往回走,他打算赶紧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爹,免得他总是提心吊胆,以为自己要死了。
奎宁回到村子的时候,太阳已经不见,道路正被夜色吞没。昏暗的灯光,从不同的窗户里潜逃出来,那些曾经游荡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牲口,此时都安静地呆在圈里,等待进入睡眠。奎宁在夜色里摸索前进,在行走的过程中,他摔了几个跟头。
在黑暗里摸索一番之后,他终于到家。王春兰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挥着手,说快点给我弄吃的,吃完我再告诉你,我快饿死了。听了这话,王春兰赶紧给他热饭,他端起碗就往嘴边送,转眼功夫,他就吃了两大碗饭。王春兰问他还要不要?他摇了摇头,表示已经吃饱了。王春兰收了碗筷,问他事情怎么样了?奎宁说已经有点眉目了。
第二天,奎宁找到乡长的时候,乡长已经认不出他了。奎宁提醒说,就是昨天找你那个。乡长想了一下,还是没想起来,问他到底有啥事?奎宁拿出借条递了过去。乡长看了一眼,说现在造假的太多了,我咋晓得是不是真的?奎宁着急了,说你看时间地点都有,咋会是假的。乡长拿着借条左看右看,说这个黄高原我倒是晓得,他以前是我们的县长,后来调到省里去了。奎宁高兴地说,那我去省里找他。乡长说,听说几年前就死掉了,你去哪里找他?
这一天,奎宁起得很早。他起床后烧了一壶热水,然后把乱蓬蓬的头发浸在里面清洗。进城是一件要紧的事,他觉得应该收拾一下,不能像叫花子一样丢人现眼。他把头发洗干净后,又开始刮胡子。那是一把锋利的刮刀,所到之处,胡子被一分为二。
奎宁收拾妥当,然后开始出发了。这个时候,天色已亮,东边黄澄澄的,就像一堆刚刚点燃的柴火。脚下的路又细又长,一直伸到看不到的地方。路边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那些竹子在冷风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路面被昨晚的雨水的浸泡得有点软弱,泥土一层接一层地粘在奎宁的鞋子上,让他的行走备感艰难。他不得不走一阵就停下来,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用木棍挑剔鞋上的累赘。
翻过几座山头之后,奎宁流满面。汗珠如同粉刺,在他的额头上越聚越多,因为拥挤,其中一粒汗珠不慎失足,掉进了他的眼眶。奎宁清楚地感受到那粒汗珠的失足过程,它先是滚过右边的额头,然后顺着眼角钻进了眼眶。他感到眼睛又酸又辣,非常难受,他伸手用袖子擦了一下,衣裳粗糙的线头仿佛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奎宁抬起头,目光渐去渐远,视线尽头,山野模糊不清。两边的树木,披头散发地站在春天的阳光里,它们正在努力生长。尽管陡峭的山路让奎宁有些疲倦,但他仍然非常兴奋。想到自己将要去县城,他没法不兴奋,他就像一个从来出过远门的孩子,飞快地在山路上奔跑。两个小时之后,奎宁终于走完了这段遥远的路程,坐上了开往县城的客车。
奎宁在客车里东张西望,由于激动,他满脸通红。奎宁觉得客车就像一所房子,有门有窗,不同的是客车上多了几个轱辘。他把目光伸到窗外,近处是数不清的山,远处也是数不清的山。那些山就像浪波似的涌来涌去。奎宁看了一会儿,觉得没啥意思,这些地方和迎春社一样,除了山还是山。奎宁闭上眼睛,开始打瞌睡,不知不觉,他就被客车拉进了梦乡。
奎宁来到县城的时候,已是下午。大街上,车辆像虫子似的跑来跑去。奎宁站在宽敞的街道上,瞪大眼睛,到处看望。忽然,奎宁听到下面传来咕咕的声音,他低下头,发现那串声音来源于肚子。这个时候,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东西。
奎宁看到路边有一个小餐馆,就钻了进去。餐馆的老板是一个全身挂满肥肉的胖子,他看到奎宁的时候,就像看到久别的亲戚,向他挤出一幅温暖的笑容。那个老板安排他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然后问他吃点什么?奎宁问米线多少钱一碗?老板说,六块。奎宁皱了一下眉头,说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老板说全城都是这个价。奎宁不愿让城里人说自己小气,于是拍了一下桌子,说来一碗。
在等待米线的过程中,奎宁感到无比饥饿,肚子里好像躲藏着一只斑鸠,不停地叫唤。餐馆里的气味非常复杂,各种食品的味道充斥在屋子里,生的熟的,热的冷的混在一起。奎宁又拍了一下桌子,让老板快点。奎宁喜欢拍桌子,他忽然觉得这个样子很神气。
在奎宁的催促下,桌子上很快就出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线。那碗米线的香味凶猛地钻进奎宁的鼻孔,他抓起筷子,飞快地把米线送进嘴里。奎宁利用坚硬的牙齿把米线粉碎到理想的程度,然后用舌头搅拌几下,接着把它送进了食道。奎宁很快就把那碗米线吃完了,他不仅把米线吃完了,甚至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的。奎宁放下筷子,抹了一下嘴,感到很舒服,他很久没这样舒服了。
他一边用手指抠牙齿,一边问老板见过县长没有?老板说,县长嘛,经常见。奎宁急忙问他在哪里看到县长?老板指着墙角的电视机,说我是在电视里看到的。奎宁有点失望,他从嘴里抠出一点葱丝,说县长是啥模样?老板比手划脚地说,县长的嘴有点歪,头顶有点秃。奎宁又打听县政府在哪个方向。老板手一指,说朝这边拐过去,穿过两条街,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到了。
奎宁走到县政府的门口,看到门边站着两个背着枪的士兵,他们腰板笔直,就像两棵根深蒂固的树。奎宁打算往里面走,却被其中一个士兵挡住了。那个士兵问他有什么事?奎宁说,我找县长。士兵说,你打县长干啥?奎宁说,我找县长要钱。奎宁以为他把县长抬出来,人家就会让他进去。没想到士兵说,你不能进去,有事你去信访局。奎宁说,我不找信访局,我找的是县长。
奎宁差不多把嘴皮都说破了,士兵就是不让他进。奎宁想和士兵拉拢关系,就给他递了一支烟。士兵不接,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奎宁朝另一个士兵走去,没想到,那个士兵也不接。奎宁进不去,有些急了,打算往里面硬闯,却被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地架着,像拖死猪一样拖到了大路上。奎宁晓得,那是两只经常摸枪的手。
奎宁连续冲了几次,但没有一次成功,他站在路边,不停地喘气。他没想到,这些当兵的力气居然会这么大,他们的手就像像钢筋似的,箍得自己不能动弹。很多人都进去了,士兵连问都没问一声,但他们就像和自己有仇,偏偏不让自己进去,这让奎宁愤愤不平。奎宁觉得自己要是一条狗就好了,那样就能扑过去,狠狠地咬这两个士兵一口。
奎宁进不去,但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他就像一个盯梢的特务,远远地蹲在街道对面。他想不通这两个士兵为啥不让自己进去,他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奎宁蹲在那里,他的视线近处有一条街道,上面有许多车辆,它们就像被人追赶的牲口一样跑来跑去。奎宁的目光从街道上空经过,试图伸过大门看到里面的景象,但是墙壁阻挡了他的视线。
奎宁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辽阔而高远,几缕云朵若即若离地飘浮在上面。奎宁想,既然这两个士兵不让自己进去,那就等他们换岗。他们不是两棵树,总不会在这里站一辈子的,只要把他们换走,自己就有可能进去了。
街道上很干净,路面看不到一点泥土。路边长着两排银杏树,它们在烈日烤得摇头晃脑。树上偶尔掉下枯枝败叶,但很快就被清洁工扫走。街道两边还停放着两排小车,那些车安静得就像一群正在吃草的绵羊。奎宁想,要是这些车都是绵羊,那得有多少只啊,恐怕数都要半天功夫才能够数清,要是自己能有这么多绵羊,那爹就有救了。奎宁不晓得爹的病情怎么样了,他有点着急。
天气更加炎热了。奎宁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糖,差不多就要被烤化了。奎宁的身上不停地冒汗,那些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裳。奎宁的嘴皮出现了裂纹,喉咙仿佛就要着火了,让他无比难受。不远的地方,是一家挨一家的商店,那些商点里摆许着许多饮料,甚至还有那种没有一点味道的矿泉水。奎宁在那些饮料的诱惑下,几次走神,忘掉了自己的任务,但他只要咬一下嘴唇,立即就清醒过来了。记忆就像一群忠诚的狗,只要他发出信号,它们就会飞快地回到他的身边。
那两个士兵终于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两个士兵。他们同样背着长枪,穿着军装,看起来就像一个模子里爬出来的。如果不是奎宁一直躲在远处偷窥,根本不会发现已经换了人。看着原来那两个士兵走远了,奎宁才壮着胆子走出来。奎宁板着腰朝县政府走去,他走得很神气,他发现从里面进出的人都走得很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