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663500000033

第33章 他说我“这就对了”

[22号哨位]

因此我不再想她了,廖成先思索着。她想嫁人的话,总要做男人的老婆。做我的老婆还是做别人的老婆,都是做老婆。对我来说,反而因此变得轻松了。赤裸裸光棍一条,无牵无挂,这有多好啊。

邹旺泉从洞口爬出来的时候,廖成先已把早饭做好,也把老鼠喂了,就像他姑姑活着的那阵子,做好早饭,接着喂猪,喂鸡。

天气晴好,清晨难得地没有什么雾,空气也不像往日那样又潮又霉地噎塞人的嗓子。廖成先刚开始做饭,就有老鼠探头探脑地向身边走来。这些小家伙挺让人疼爱。吃饭前,老鼠们总是叽叽喳喳地闹。廖成先得先把他们安慰好,要不老鼠们就围着他团团乱转,吹胡子瞪眼睛,去咬弹药箱,吃蜡烛。廖成先怀着父爱看着老鼠们。他想过,如果不是她那么胆怯,他现在已经做父亲了。他把米饭撒在地上,老鼠们就安定下来,津津有味地吃,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吃一会儿玩一会儿,也是各有各的性格特征,和我们人一样的。看着老鼠们长得这么可爱,一个个欢蹦乱跳,他吃一点苦,也算不了什么。人生在世,就是来吃苦受罪的,有了孩子却希望他们拥有比自己更好的生活。正是这个愿望,抚慰着一代又一代受尽苦难的心灵。

“你喂过他们了?”邹旺泉问。他在弹药箱那一边站起来,没能站直,勾着头。在他们这个洞里,永远不能让人站直,虽然他们俩的个子都不算高(其实都没有超过一米五十二公分,连首长也是根据他们的身高分配他俩守这个洞的,也算是人尽其材吧)。邹旺泉看着弹药箱边那群孩子们吃剩的饭粒,没听到他们再吵闹,脸上露出了安详的笑容。“我就来做饭。”邹旺泉说。

“你以为还早啊?军工都来过了。”廖成先说。

他们俩各有一只电子手表。因为要当哨长,上阵地之前,廖成先托人到边境县城的商店里花掉九元钱买的。现在他看表,9时48分了。他把炒好的菜拿开来,菜装在两个罐头盒和一个他们带上山的铝盘里。“今天……”邹旺泉抠着眼屎,鼻子一掀一掀地把那菜的气味吸进去。他抢着盛饭,廖成先也不客气,先在旁边坐下。洞里凉丝丝的,洞外阳光灿然,黄橙橙的,挺温暖。近处的草木只有那么鲜活了。狼藉的垃圾堆中,白皮罐头盒闪闪放光,玻璃的碎片好像聚光镜。从洞里伸出去的胶皮线,如同菟丝子的藤条似的。手榴弹好像青瓜,掷弹筒好像大丝瓜,子弹好像初出土地的花生米。对面的青山一片鲜明,树木的枝丫历历可辨,甚至可以看到在树叶中跳腾的三四种小雀……哎呀,怎么到处充满了生命的气息?这么好的战地风景,廖成先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

“大米饭好香!”邹旺泉说。他蹲在那儿盛饭,胯下那个货郎鼓的鼓锤摇个不停。他把锅铲直直地插进饼干箱,在米饭的热汽中偏着头,嘴巴里露出牙齿。他把饭碗递给廖成先,眼圈上带着微笑。“这就对了,成先!”

“这几天都是你做饭。”廖成先说,心里格外愧疚。瞧,邹旺泉都瘦了一点儿了,原先在他的肋骨间是看不到凹窝的。廖成先呢,很不像话,几天不做饭,还不同他说话。在这两人哨位上,只要廖成先不张嘴,邹旺泉只好同老鼠和山鬼说话了。

“说什么废话。”邹旺泉给自己盛饭,右侧肩胛骨一上一下地活动,好像帮助轮子旋转的飞铁。他本来在全连算得上一个茁壮的人,身体一直都比廖成先强健。他继续说:“我们两兄弟就这样,活着在一起,死了还要在一起。”

“现在我们就在一起。”

邹旺泉左手擎着饭碗,右手把一块常用来垫屁股的小木板放平。这个哨位就两个兵,用水这点上比别的洞子好一点。这是说,他们至少能保证每天有水喝,不会很口渴。因此,廖成先做了一个莴笋叶子汤。邹旺泉尝一口,说味儿很好。廖成先知道,这是旺泉老兄给他的口头嘉奖。莴笋叶子本来就有一点苦。战前,在原驻地,炊事班班长要炒莴笋叶子给他们吃,那是非骂他一顿不可的。再说,这菜叶子都快腐烂了,还有什么好吃的。只不过,喏,这是上阵地以来他们吃到的第一个青菜汤。廖成先想,他们终于有时间考虑一下饮食营养了。当你必须承认你不能得到那个女人后,就得思考一下食物的口味问题。

“这就对了,成先。”邹旺泉又说。

也没有什么对不对的。问题无非是不可避免,不可挽回。她总要成为男人的老婆。廖成先本来就是个孤儿。乐观主义者,像指导员,对他说,我们可以反抗命运的安排(他倒不想去问指导员,他自己是怎样反抗命运的)。悲观主义者又对他说,还是听天由命吧。在廖成先看来,这两种说法都不对。我们连命运都没有,去反抗什么、顺从什么?你总要能看到自己面前有一个命运,有一个证明命运存在的什么东西,你才能针对它采取什么对策,可廖成先一直没有发现这个命运或叫作命运的存在物。他的命运就是他和她的关系吗?他不能说服自己相信。她是女的,可以同任何男人睡在一起;他是男的,既可以当任何女人的男人,也可以当光棍。这样的结构或者情况,绝对不能叫“命运”吧?旺泉说廖成先今天开始做对了。他不让自己再想她,不再为她的痛苦而烦恼,怎么就对了?可是,廖成先不再为烦恼而痛苦,似乎真的是对了。

吃饭时,廖成先还是怕同旺泉的目光接触。这几天,廖成先想,他在邹旺泉的眼里是出尽洋相了。他糊里糊涂,昏头昏脑,一直以为自己是她的保护人,但他不是。他拿着枪,他能打仗,但他不是。他保护不了她。他没有这个能力。他想,他拥抱过她,现在又由那个买她的男人拥抱着她,这有什么不对吗?他的痛苦来自某种想象。现在他想的是,她哥把她卖了,是一件一举多得的好事。瞧瞧,她哥哥得了一笔财;一个看来很难得到女人青睐的男人,终于在花了一笔钱后得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生活由此有了着落,而她的心愿毕竟不能代替一日三餐的需求;除此之外,还应当有种种附带的好处。你以为事情不该是这样,可事情偏偏这样发生了。廖成先琢磨,他的痛苦是没有理由的。他之所以痛苦,就像初中一年级的任纵然老师喜欢的形容词,只是有点“媢嫉”而已。真有什么好嫉妒的吗?他吃了羊肉泡沫,别人就不能去吃?从今天开始,廖成先不再想她了,也许一时还做不到彻底,但痛苦不会再加强。他也为她高兴,好女人一辈子只能和一个男人睡觉,她已经和两个男人睡过觉了。重要的是,她终于有了归宿。硬让她跟自己,或者把她找到,是一种愚蠢的想法。廖成先想,他不应该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就对了。”旺泉说。“我是从来不多想的。”他很快吃完了一碗饭。

“你吃得这么快?”

“好像你不知道似的。”邹旺泉伸手把“饭箱”捞过去,放在两腿中间。“你也吃得快一点。饭菜都凉了。”他语言轻松,神情愉快,像惯常那样快快活活。上山以来,他只头几天显得有些紧张。他和小孩子差不多,即使被父母痛鞭一顿,到了门外,进入孩子群中,照样能快快乐乐地玩。

是啊,我为什么要那样想她?廖成先想,我也可以像旺泉那样做人。

“他们没有打电话来,说倪欢欢怎么样了?”邹旺泉问。

“刚下到半山腰……”廖成先说了半句。正是欢欢的死讯,中断了他对她的那些想法。

“还真的牺牲了。”邹旺泉望望廖成先,端起汤罐,往饭碗里倒汤水。“‘牺牲’了,这是什么意思?不会吃饭了,不会说话了,不会干活了,不会打仗了?不会……不会像你一样想女人了?有意思!这个身体还在那儿摆着,无非身上被子弹打了一个洞,怎么能据此断定他就牺牲了?我不信……”

“你真觉得这菜汤好吃吗?”

“这要看你怎么说。你是问我是不是还活着,这我回答不了。不过,这莴笋叶子汤,要比鸡蛋榨菜汤啦,三鲜汤啦,银耳汤啦,人参汤啦,滋味当然会差一点。我们这是在哪里?以后我们每餐做一个汤,炒的菜也换换花样。‘吃饱了不想家’至理名言!”邹旺泉把汤喝到鼻子里去了,于是擎开罐头盒,冲着弹药箱打喷嚏。扭回头来,他拧下鼻涕,像提着什么东西似的,躬腰走了几步,甩到洞口外面。“人抬到那里了吧?”他坐好了问。

“总不能把他丢在半路上。”廖成先说。他也不知道究竟。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这会儿他吃出了一点味儿。

“会把他火化吗?我们上山前,我就听人说,我们部队不能用棺材,只能用骨灰盒。你喜不喜欢骨灰盒?我不喜欢,一点儿也不喜欢。把我埋在哪个烈士陵园,我都没意见。服从需要嘛。”邹旺泉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含着饭,他很想说话,这就弄得有点不成体统,看着很不雅观,满嘴的饭菜,满嘴的牙齿。他此刻在想什么呢?想到他可能得到的坟墓,想到他那坟地的景色?不,邹旺泉不会这样想。邹旺泉不需要墓碑,不需要在坟墓前栽种松柏,不需要用于祭祀的“拜台”,更不需要有人在清明节或农历七月十五的“鬼节”来他的坟前遂行假心假意的祭扫。他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泥堆,淹没在荒草丛中,不惹人注意,非常非常僻静……“我不喜欢骨灰盒,不喜欢把我的身体烧成骨灰,放进那么小的一个骨灰盒里。中国人讲‘入土为安’,是不是?弄个骨灰盒,把我的骨灰放在里面,像什么礼品似的送到我爸爸妈妈那里,是要他们冲开水喝掉,补养身体,治疗老毛病吗?我家连个放骨灰盒的地方都没有。放在床下、灶上?不好。放在衣柜里?也不好。放在父母的枕头边,更不好!到最后,可能只好用稻草绳一拴,吊在我家猪圈的竹梁上。”邹旺泉说着,笑着,说得诙谐,笑得滑稽,好像他真的看到他自己的骨灰盒送回老家,并且正由他自己在家里跑进跑出地寻找安放骨灰盒的地方,最后向来宾们大声宣称:“我要找的地方是一座没有人去的荒山!”

饭箱在他那边。廖成先说:“再给我添半碗饭。”

“这就对了,成先。不要想那么多嘛。我要像你这样,仅仅为自己的骨灰盒问题,就该向死神请假一百次、一千次!”邹旺泉快活地说。一团饭粒掉到他的腿缝里,他哈哈地笑起来,开心地边嚼边笑。他笑起来嘴巴有点歪,但边吃东西边笑,那嘴巴又是正的。确实,人死了就是死了。倪欢欢死了。像影子似的存在于廖成先心里的她,也死了。你不可能强迫死人活过来。她是按中国传统礼仪出嫁还是被卖掉了,最后结果都是把她交给一个男人或者让她拥有了一个男人。不必为此多想了。不管怎么着,她再也不可能成为你的老婆了。

“这就对了。”邹旺泉又说。

同类推荐
  • 金子的声音

    金子的声音

    温亚军,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六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七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问鼎天下

    问鼎天下

    《问鼎天下》是莽原继《炎黄大帝》之后的又一部长篇小说,内容可分为两大部分,前半部分主要写我国商末周初的一段故事,但不同于神话小说《封神演义》,除了以武侠的表现形式外,贵在将神话人物生活化,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后半部分主要写商周的两路人马出于不同目的,水陆并进,历经艰险拓荒美洲大陆的悲壮故事。从神秘开篇到壮烈结尾,贯穿大量历史典故、攻防谋略、正邪斗法,以及周易八卦、武林拳技等,意蕴极为丰富。
  • 黄河异事录

    黄河异事录

    传说,黄河上有一个最神秘的职业——黄河捞尸人。他们繁衍上千年,经历了无数奇诡往事,也掌握着黄河最大的秘密。我自小随身为捞尸人的爷爷在黄河上干着捞尸的营生,耳闻目睹了各种诡异的现象。一次,爷爷从黄河里捞出一具藏在巨型龟壳里的棺材,由此引出一桩桩离奇事件。我、爷爷、叶教授、古枚笛四人经历无数艰难险阻,九死一生,在浩荡不息的黄河中寻找着上古的秘密。阴兵渡河、幽灵船、鱼骨神庙;龟型巨棺、死亡灵蛊、巨型石碑出世,真相尚未水落,谜团蜂拥而至,我们一行四人更落入一个步步为局的阴谋之中……
  • 你来自彩虹天堂

    你来自彩虹天堂

    全书收录张芸欣出道十年来最经典的青春小说作品,内含张芸欣海量成长足迹照片和全新撰写数万字新加坡留学故事,带你走进专属于她的彩虹天堂。以这本《你来自彩虹天堂》纪念景安城的《浅蓝深蓝天》青春里的《仲夏夜之星》,打开我们的《胡桃夹子》看《飞鸟穿越换日线》,我手捧《樱花蜜糖》带着《99年以前的彩虹鱼》去往《双子星球》在《南国北岛》听《停留在1997年的第一场演唱会》,他们在唱《陌时绿如歌》,那时候《秋水共长天一色》《花开成海》……
  • 多彩的乡村

    多彩的乡村

    这是一幅九十年代中国北方农村绚丽多彩的生活画卷。主人公赵国强即是当今的乡村英雄,他不畏权势,不谋私利,勇于冲破重重阻力,冲破各种传统观念的束缚,终于走上共同富裕的康庄大道。小说现实感极强,并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
热门推荐
  • 玉规

    玉规

    踏破诸山束缚,破碎世界命运,在新世界的诸天走出震烁古今的通天大道。
  • 恐怖之间

    恐怖之间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奇怪的房间里。“欢迎来到恐怖之间,在这里你将得到来自心灵和肉体的磨砺,要么被杀死、要么被吓死、要么意外死。我们将发布任务,而你,必须完成任务,不然你也是死,那么,游戏开始了。”
  • 艺苑雌黄

    艺苑雌黄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锦月惊弦

    锦月惊弦

    她是仙界花神,为情所累,历经十世轮回;他是人界至尊,为情所迷,掀起腥风血雨;他是冥界首领,为情所困,执愿生死相随;他是仙界始帝,为情所苦,酿下滔天大罪。他们皆是一方巨擎,却甘愿为了她,垂下不屈的头颅。他们的爱,浓烈辛香,至死不渝,但当真相披露,遍体鳞伤的她,何去何从?
  • 三姓山川纪

    三姓山川纪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雪之箭

    雪之箭

    猎人少年斯诺与爷爷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伴随着突然出现的神秘人,平静的生活终究是被打破了,最终少年与同伴踏上了冒险之路。
  • 槐铉

    槐铉

    机械躯壳下的灵魂挽歌,腐朽古树中的转世重生,荒野废墟上的皎月星空.
  • 我喜欢你阿

    我喜欢你阿

    记得那天有阳光有心跳有你做梦也记得与你相见那十秒终于鼓起勇气对你说我喜欢你..
  • 神秘的力量

    神秘的力量

    上大学的何寸金看到一股黑烟,这黑烟居然有着一双眼睛,可是,别人却看不到这黑烟,因为这股黑烟,何寸金被卷入了一件特殊的试验。从此开始遇到各种神秘的事情,而他也开始学会了各种玄术。
  • 明星逗三国

    明星逗三国

    穿越到三国,明星逗你玩儿,,不喜勿喷,加入书架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