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号哨位]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缪云棠数着。卫安趴在地上,一下子趴在地上。才做了五个俯卧撑,就趴在地上。他连下巴都趴在地上,从他嘴里呼呼吐出的气,吹得一条信封上撕下来的纸片贴伏在地。憋了五个俯卧撑的气,他的脸涨得白里发黄,变得像黄瓜,一粒一粒豆大的虚汗从他的额头上掉下。奇怪的是,这汗珠只出现在他的额头,好像仅仅是额头用了劲。“不行。”他自己说。“没有一点儿劲。”
躺在“沙发”上的尤清园瞥了他一眼,掀一掀鼻翼。“你能走下山去的。”他说。
卫安趴在那里,在苦笑。自从把他从泥底下挖出来,重建新的哨位后,他天天锻炼身体。
“不错。今天做了五个。”缪云棠说,“恐怕我做不了五个。”
如果童世杰活着,他还能做几个俯卧撑?
喘息才停,卫安的双手又在地上撑好。看来他身上最重、最消耗体力的是他的屁股。他的屁股比他们的都大一点就是了。最后撑起来的是屁股,最先落下去的也是屁股。现在他不穿衣服了。一条纱带在他的屁股缝里嵌着,真好像月经带。在他的屁股被勉强撑起来的时候,那纱带绷得紧紧的。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每一根神经,都在有意和他为难,都想给他出点丑。他的手臂想要撑起来,可他手臂上的肌肉、骨头、神经根本不服从命令。他的全部力量集中在牙齿上,只在牙齿上体现出来。那牙齿咬得很紧,脸颊上鼓出核桃大的肌肉团,鬓角的青筋像一团蚯蚓屎那样暴出并突突地跳着。他只是在那里努力。他的努力,好像证明了地球的引力作用究竟有多大。这次他做了三个半俯卧撑。最后那一下,他把如山般峻峭的肩膀撑了起来,但腰部以下怎么也抬不动,好像粘牢在泥土上,只能算半个。他趴下去,像一堆抽去骨头的肉,瘫在他那不甘承认的意识里,一下又一下地抽搐。现在他的半边脸贴在地上了,那脸色发白又发青,双手举着放在头两边,向那曾经把他埋在底下的土地投降了。他这样躺了几分钟,歪歪扭扭地坐起来,望着小泥粒和小石块在他身上顶出的印子;更可怜的是,还有很多小泥粒和小石块粘在他的前身,想把它们拍掉,可他的双手好像一时间还没有恢复这样的力量……
“你能走下山的。”尤清园又说。
卫安还在那里喘气。“我不想叫人用担架把我抬下去。”
“相信。”尤清园躺在“沙发”上望着,望了好一会儿,“怪不得都说大地是女性的。”
“你说什么?”卫安说。
说你累成这个熊样!童世杰说。童世杰如果活着,一定会那样说。
前一天,童世杰对缪云棠说,上阵地前,他在班长的军衣兜里拿了钱,去吃火锅了。对比这山洞里共同的生活和战斗,童世杰又后悔又惭愧。他向缪云棠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第二天,童世杰就被压在这垮塌的大山下,压成一个肉饼子。那种肉馅锅贴,前线“爱爱小吃店”出售的,不久前只要五分钱一个,很快涨到一角四分--大兵身上好赚钱啊!倒不是大兵们饥不嫌贵(部队的战前“伙食”相当好),而是想在上阵地前把手中的钱都用光。童世杰在牺牲前预感到了什么吗?不早不晚的,为什么前一天向缪云棠这个新兵蛋子坦白,第二天就溘然而去?
“锻炼身体也得悠着一点儿啊。”尤清园说。
卫安用那条脏毛巾拭着手臂上的汗(那手臂倒是总算出汗了)。他的手抖得厉害。尤清园坐起来,两只脚有节奏地敲着泥土,嘴里轻轻地吹着口哨,是一支流行歌曲的曲调。装水的塑料桶傻乎乎地待在洞口,全身发黑,也该帮它洗澡了。在童世杰生前最喜欢坐的那个地方,尤清园傻乎乎地坐着,眨巴着眼睛,好像什么也不想。
“你们也做一做俯卧撑,做一做下蹲起立的动作。”卫安说。“能做几个做几个。指导员说得没错,能够自己走下阵地,为什么要让人抬?”
“你能担保……”尤清园说,猛地抬起面孔。
一个怪异的声音向他们这里疾速飞来,落在洞口附近,接着就是“轰”的一声响。缪云棠是坐在“沙发”扶手上的。当他抬起头来时,他发觉自己蹲在“扶手”后面。尤清园卧倒在地,紧挨“沙发”,两只脚伸到缪云棠旁边。卫安卧倒在观察孔下,脑袋藏在当作座椅的空弹药箱侧后。这一发冷炮来得莫名其妙,兴许敌方的官兵在玩炮。这种事情不新鲜,敌我双方都在玩。可是,亲乖乖,他们的反应多么灵敏,动作又是多么敏捷。尤清园跪起来,坐在脚上,摸摸头发,摸摸肩膀,又向缪云棠和卫安望一望。“还趴着干吗?”卫安抬起头。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面色镇定,若无其事。接着他快步向洞口走去。走路的姿势极其别扭,两脚叉得很开,好像骑着马。
“我就想到了。”卫安说。水桶在漏水。桶上被弹片钻了一个眼。他用手掌抵住洞眼。“拿块毛巾来,小缪!”
尤清园以为哨长又在发神经。“你的香烟放在哪儿了,小缪?”
那弹片约有两公分长小半公分宽,就沉在水桶里。不是这水桶挡了一下,那弹片将飞到哪里,会不会击中他们三个中的一个,天晓得。
缪云棠和尤清园把桶里的水倒出来,所有能盛水的器皿都装满了。卫安指挥着:“你们慢点儿,水都洒在地上了。”缪云棠和尤清园都像没听见一样。
“我来把水桶补好。”卫安说。
“你还是做两个俯卧撑得了。”尤清园说。
卫安把一个铝质罐头盒踩扁,点燃固体燃料。他在地上坐下,把塑料桶放在两膝中间。两个哨员站在旁边看。卫安的脸上有一种手艺匠的神情,正是这种神情,常常使尤清园忍不住奚落他两句。他们看他用脏毛巾,就是他刚才擦过汗的那块,裹住半个罐头盒,把翘着一块铝片的另半个悬在火上烤,烤到那铝片快要熔化时,他立即把它按在塑料桶的洞眼旁边,再把烫软的塑料往洞眼里刮。这样烫了几次,居然把洞眼补上了。他叫缪云棠舀半碗水,倒进桶里试。当然,不会再漏水了。他面有得色,大约希望他们能夸他两句。
“手艺不错啊。”尤清园说,“你怎么不把你的朘子补一补?那做起俯卧撑来就有劲了。”
童世杰活着,一定会补充很多俏皮话。缪云棠不知道说什么,就望向洞外。它还在那里,它足够顽强,暴风雨也不能把它浇灭,它有科学家理想中那种永动机的能量--那缕烟。那缕闷烧在树洞里的烟,在橘红色的夕晖里袅袅上升。这当儿,童世杰会对缪云棠说什么呢?我们来下棋,小缪。别看“数理化”了,那有屌毛用处。哪个当大官和大老板的真把“数理化”学好了的?你别看童世杰那“傻大个”的样子,有时候说出来的话,也有某种程度的“哲理”……那缕烟,是一炷在全世界的佛教寺庙里都绝对见不到的“长生香”。寺庙里有细香、粗香、矮香、高香,但是,绝不会有烧不尽的长生香。童世杰应该满意了。缪云棠想,这一炷又粗又长的长生香,是为童世杰点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