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部]
进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可现在不断甩脖子,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在地上转着圈子,变得呆头呆脑,不转圈子的时候就发傻……那咔咔的声音愈来愈怪异……嗬,白母鸡,你什么地方不好,你哪里不舒服?苗青也走过来,看文幼把白母鸡捧在怀里,捋着她的翅膀,想叫她安静下来。
没什么,不要慌,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
她侧着面孔望望文幼,嘴啄在他的掌上,又发出咔咔的声音。她好像想把什么东西吐出来,可是吐不出来。突然她竭力挣扎,仿佛对他充满怨恨,猛力地拍动翅膀,爪子乱蹬乱踢,那翅膀拍得他的脸都没有地方躲。她终于从文幼的怀中挣脱,爪子在他手上划出了血印。她跳到地上,恼恨地甩着脖子,都要甩断了,咔咔的声音里,吐出一些破碎的花生米。文幼去抓她,她飞起来,飞到他的铺上。苗青去抓,她又飞到连长的铺上。她能飞很高,都快撞到洞顶了。她的脏爪子在连长的铺上留下了鲜明的印子。苗青又扑过去,差点把她抓住了。她乱拍着翅膀,发出疯狂的尖叫,腾地飞上电话总机,从电台上踏过去,踢翻了新来的姜连长放在弹药箱上的搪瓷杯,落在他的也就是指导员睡过的铺位上。苗青的手里抓着几根暠白的鸡毛。他们看着她在铺位上团团旋转,乱跳乱蹦,乱拍翅膀。文幼真不想抓她,可是看着她这个样子,又忍不住去抓。嗬,白母鸡,你怎么了?她从他手中飞出去,那劲儿大得没法说。她跌在地上,爪子把小石子刨得四处迸飞,她的嘴猛啄她自己的胸腹,啄下了一片一片的小绒毛,那种咔咔的奇怪叫声愈来愈响……一坨黏液拌着未消化的食物从她嘴边甩落。她倒在地上,两只脚朝天,在空中蹬踏,翅膀拍击着地面。这疯狂地又蹬又飞的过程延续了一分多钟,随后进入持续的间歇不断加长的抽搐痉挛,渐渐停下来,不动了,脑袋耷拉下去,两只脚伸得笔直。那身曾经使白母鸡显得华贵的羽毛毰毸地披散着,而那些纯洁的小绒毛缓缓地飘呀飘呀……
“她死了。”苗青说。
“没有。”文幼说,“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真的死了。”苗青说,“她吃了灭鼠药。”
啊?她吃了灭鼠药?呵呵,她吃了灭鼠药……
是文幼拌的老鼠药。他把花生米炒熟捣碎,拌了很多老鼠药。连长说,部队马上交防,新连长都来了,不要让他们觉得他们这里老鼠那么多,没有采取措施。上阵地时,老部队的通信员同他们说,不能用灭鼠药,山上的老鼠太多太凶,到处乱咬,会污染人吃的食物。老鼠不可能消灭,反而可能让人中毒,所以他们上山以来坚持不放灭鼠药。可是,那老鼠药是文幼拌的,文幼拌的,文幼拌的……他服从连长的命令,制作了老鼠药,撒在山洞里。
现在白母鸡死了。文幼把她毒死了。她的冠儿发紫,嘴巴张开,眼睛翻白,在最后几分钟的挣扎里还把雪白的羽毛都弄得极为邋遢……
洞口一暗,两位连长进洞来,都穿着雨衣。韩连长走在前,跨进第二道泥门槛,把斗篷拨到脑后,拉开雨衣胸襟,向白母鸡眨了两下眼,闪出一道略带厌恶的目光。
“怎么了?”连长问。
小苗和文幼都不说,因为都不知道怎么说。文幼上前接下韩连长的雨衣。文幼一点儿也不喜欢雨衣上的水滴在地上。地上够潮湿的了。脱去雨衣的韩连长用那粘满烂泥的胶鞋脚尖把白母鸡翻了一个身,这就把死去的白母鸡弄得更脏。后面,苗青接下了姜续韬连长的雨衣。他们分别把两位连长的雨衣拿到第二道泥门槛外的掩蔽部里。岩洞壁上突出的石子可以当作钉子用。
“死了?”姜连长弯着腰,望着白母鸡,“怎么死的?”他转头寻望两个兵。“怎么突然就死了?好像死得不正常啊?”
“吃了拌有灭鼠药的花生米。”苗青说。
“你们这样不小心?”姜连长说,“遗憾!我刚才还在想,我的通信员来了,我要告诫他,接你们的班,对她更爱惜一点儿。战场上还有这样一只家畜,是一件宝啊!”
“毛病!”韩延庆说,不知是在说新来的姜连长还是说他的两个连部兵,“快把它丢到外面去!丢得远一点!”
叫他们丢到外面去,还要丢得远一点!命令他们丢到外面去,还要丢得远一点!下死命令了!命令他们……苗青朝文幼挤了一下眼睛,可被连长发现了。苗青脸上腾起赧晕,敏捷地跑去,从那小壁洞里取出两双拖鞋,分别放在两位连长的铺前。韩连长坐下去,一边套拖鞋,一边埋着脸说:
“怎么还不丢出去?愣在那儿了?”
姜连长对文幼微微一笑,那微笑挺复杂。
文幼快速捧起白母鸡。
“下午军工送货的时候,我们到最前面的几个哨位看一看。”韩延庆在对姜续韬连长说话了,“我们也要打扮成军工。对军工,双方都不打冷枪。我会把阵地上的情况尽可能向你介绍清楚,不会隐瞒一点儿情况。我连的指导员申体心同志下阵地前也这样提醒过我。在这点上,我和指导员没有分歧。”
“我代表全连感谢了。”姜连长说。
“这没有必有。”韩延庆说,“嘿,小文,怎么还不把它丢出去?!”
苗青在那里望着文幼,表情紧张。
“嗯?”韩延庆说,“好好,随便你们处理。够呛。我们连部这两个小家伙,很机灵,很细心,可是怎么说呢?有点‘林氏风格’。”
“‘林氏风格’?什么意思啊?”姜连长说。
“葬花的林黛玉,我称之为‘林氏风格’。”
“你创造了一个新词汇,韩连长!如果社会科学院那班研究语言的学者还称不上‘冬烘先生’,会把这作为新词条收进《现代汉语词典》的下一个版本中!”姜续韬连长大笑着从铺边站起来,“我昨天下午三点多钟认识小文和小苗,觉得很不错啊。你还要他们怎么样?”
“他们还需要好好锻炼……”
文幼快步从他们面前走了出去。是他拌的老鼠药。是他把白母鸡毒死了。对不起,白母鸡,都是我不好。“葬花的林黛玉”?林黛玉葬花?林黛玉是个患了神经病的男人?看来他在某些方面的表现是不好,要不然,连长为什么这样蔑视林黛玉?连长胶鞋上的稀泥,把那原来一尘不染的白羽毛弄得更脏了。连长,为什么要这样作贱这只死了的白母鸡?不,文幼不这样想。不不不。连长都已说过了,说他像个葬花的林黛玉。林黛玉是谁啊?文幼不知道,苗青也不会知道。文幼想,下阵地以后,他一定要向人问清楚,问清楚林黛玉是谁,他文幼哪儿像林黛玉了……
白母鸡,不管怎么样,我不能把你丢在远处的草丛中。那里也很脏。那里脏透了。在这往洞外瞧,雨下得很大。一棵歪脖子秃树吊着一张破损的大蛛网,网在摇晃,不断摇落晶莹剔透的雨珠。这战场上还真找不到一小块干净的地方,凡是可挖泥穴的地方都可能埋有地雷和爆炸性障碍物。怎么办?文幼捋着鸡翅膀,想把羽毛上的脏泥点抹掉,可是愈捋愈脏……他看到了那堆放在掩蔽部的手榴弹,看到了那几扎小绳子。可以把手榴弹绑在鸡身上,手榴弹的拉环拴上细绳子,再把鸡抛向远处……
等文幼回到掩蔽部,看到苗青把一壶开水都烧沸了。他放下雨衣和小铁锹,对他说:“你快去守电台和电话,其他的我来干!”苗青说“好”,快步走了进去。在两位连长的搪瓷杯里,苗青已放好茶叶。文幼提起壶,向杯里倒水。只有他们连部有这么一把可用来烧开水的铝质水壶(还是前几天才发放的),各哨位只能用压缩饼干箱烧开水,还要看有没有水。文幼愿意当“连部兵”。在连部,生活条件稍稍好一点,能得到全连战士的尊重,当然他知道这是“狐假虎威”式的尊重。可是,有时候,受人“尊重”的同时还可免受别人欺凌……不想了,他对自己说。他把两杯水送进洞去。
“阵地上的生活条件是差了一点。”韩延庆说。
“很好了。”姜连长说,“刚看过的情况,比我预想的要好。你们的阵地建设,有一些经验……”
电话铃响。“连长!”苗青说,“1号观察哨报告,对面有三个指挥员模样的人,正对着我方阵地指指点点!”
韩延庆快步走去,抢也似的接过话筒。“我是连长!重复一遍!简单点,不要啰唆!……可以肯定?好,很好!严密观察!情况有变化,立即向我报告!”把话筒递给小苗后,他叉起了腰。低头想了一下,抬头望向姜连长。“对面出现三个军官,营团军官模样。他们也要换防了?”
“不大可能。”姜连长说,“没有这方面的情报。”
连长,他们连的韩延庆连长,踱起步来了,低着头,在深思。“老姜,你说该怎么处理?”他抬起了头,表情诚恳。但这是假的。当通信员久了,你就能从连首长的表情中分析出他们的心思。
姜连长笑笑,笑得有点勉强。“我们连现在只上来我和一个排长,我也没接下指挥权。”他说,“这种情况需要报告上级吗?”
“不必。只要对方没有班排规模以上的偷袭进攻行动,连里可机动处置。”
“那你决定吧。”
这下简单了。指导员和副连长下山了。副指导员(包括连部的文书)在负责后勤保障的另一个山洞里,那在山背后,离一线阵地至少有四百多米远。打不打电话,就随连长的意了。现在,大指挥长韩延庆不需要同谁商量了。他自由了。他能单独决定了。他顿时变了,表情变了,身姿变了,变得斗志昂扬,还有那么一点儿意气风发。文幼,他自思,像他这样小心谨慎的通信员,自从踏上这个阵地,还没有发现连长韩延庆有这样的神态。韩连长可以在刚上阵地见习的姜连长面前展现一下他指挥的果决和英明了……
“接9号!”正如文幼想的,韩延庆又走向苗青,“马中济吗?叫关存道接电话……关存道?好,你马上出击!动作要快,要隐蔽!2号观察哨正前方。大约六百米,正好在你的最佳打击距离上!就这样。”他用一根指头指了一下苗青,“接炮班……戚佐治?对,我是连长。用最快的速度,做好炮击准备。距离六百米,药量要装得准确一点儿。什么时间打,听我命令。听清楚没有?好,很好!”用力地把话筒递给苗青。
“要炮击吗?”姜连长问。姜连长比韩连长好像要年长两三岁。
“狙击步枪和迫击炮,枪炮齐下!可惜我没权调动大炮!”
姜连长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文幼说不出来,但感觉到,姜连长不愿同意他们韩连长的决定。四天后的晚上,两个连队就要交防。现在采取行动,势必给接防部队带来困难和危险。可是,姜连长无权阻挡他们连长的决定。这个阵地的指挥权仍在韩延庆连长手中。现在这样越级指挥,一旦后果不好,那责任更重。文幼突然有了自信,相信自己是一个非常好的“通信员”。他能迅速地从连首长的语言和表情中判断出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了。
文幼知道韩连长的心思,他一直想弄一条“大鱼”,可一直没有机会。大量消灭敌军有生力量--他很重视这一点--这一可能性在这样的防御战中很难实现。可是,就这样下阵地,韩连长意有……怎么说来着?呵,那天他去拿挎包,连部文书教给他一个新成语:“意有未慊”。如果能让文幼这个小兵做一个结论,在本连防守这一段阵地的这么多天里,往好里说,连长指挥能力的表现也就是平平而已,功过相抵,不好不坏。现在,改变如此局面的这一天,连长等到了。他可以一个人决定了。指导员,你为什么要提前走?连长这样做是要闯祸的……指导员,你知道不知道,我小文在向你求救?呵,连长,韩连长,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们就要下阵地了。指挥全连安全下撤,让新连队顺利接防,才是你的主要责任啊。不,不对。我想错了,一定是我想错了。能当连长的,还不比我这……“林氏风格”……不比我这通信员,聪明一点吗?不过,小文想,如果能活着下阵地,他再也不当连部兵了……
“小文,给我加点水!”韩连长说,“你怎么了?”
文幼毫不迟疑地倒水。壶里的水还没凉。在往连长的茶杯里倒水时,他听到连长正爽朗地笑着、说着。韩连长在跟刚上阵地见习的姜连长说,他总结出一个经验,就是“把恐怖推到敌人那一边去”。在目前这样的不死不活的防御战中,“心理战”成为主要的战术指导思想,但是,实施心理战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保持突然的零星出击的密度,保持某种“恰如其分”的威慑强度……听着或瞅着,这个山洞现在变成了一个军事学术课堂,韩连长像一个历经战火考验的老教授,姜连长像一个才入军校的小军官。姜连长有没有在听呢?姜连长再也没有说话,好像在想自己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