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号哨位]
像那子母弹爆裂飞散的钢珠弹,大雨从五更天下起就没有再停。霍霍的电光不时闪入哨位,给洞穴平添一种光怪陆离的景象。结在洞顶的一串串乌黑的烟炱,好像还没长成就干枯的葡萄,被扑入洞内的风吹得摇曳不已。晦暝的白昼又落下一些不依不饶的冷炮,也有不依不饶的炮弹越过他们的哨位飞向敌方阵地。那炮弹的呼啸声好像是从地狱的第十八层深处打上来的,具有地狱阴气般的冷静,好像把地狱深处的阴气带了上来,甚至就是那种阴气制成的,落地爆炸以后,阴气向四面扩散,照例还会有地面颤动的感觉,同时有一些小石子或泥灰从洞顶落下。
挨到半下午,新来阵地见习的鲍金科哨长帮米开广把背包打好了。连长在战前的哨长会议上有要求,如果有谁在阵地上牺牲了,要把牺牲者的私人物品都带下去。除了在阵地上收到的家信,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私人物品带上阵地。也许连长是要他把烈士们的家信带下去,可是他们互相有诺言,活着的兵--假如有一个兵活着--要帮牺牲的兵办一件事:把家信烧掉。
鲍金科总是似笑非笑的,明显有点紧张,不时朝洞口外望。可以看到蓝文定和顾家荣正在那里准备晚餐。这在鲍金科上阵前就商定了。这是他们下阵地前的最后一餐饭。为庆祝他们阵地生活的结束并欢迎新哨长的到来,这餐饭菜由蓝文定负责、顾家荣协助,要做得好一点。至于他这大哨长米开广,负责向新哨长交代清楚战场情况和注意事项。
看鲍金科坐下,米开广就说:“我原来有个‘预案’,也算‘腹案’。蓝文定牺牲了,他那带上阵地的照相机和镀金打火机就是我的了。我都想好了理由。如果有人,比如我们那个大连长,一定要问,我就说,那是蓝文定生前就送给我的。哪里想得到?这事闹得……全给我们阵地长侯春茂搅黄了!他来了一个‘死命令’,逼着我让蓝文定和另一位都‘活’了下来……”
顾家荣从正倒着的酱油瓶口用左手食指沾了一点,涂在两眉正中高一点的地方,立即张开双臂,右手仍拿着酱油瓶。“幼儿园老师要叫我们去唱歌!爸,你说我这样行吗?”
鲍金科笑了,大笑得……仍然没有“开怀”!鲍金科“军容严整”,不仅没有开怀,甚至没有松开风纪扣。更糟糕的是,鲍金科忽然想到了“分烟”。可以肯定,他在上阵地前就受到有关方面的“教育”,知道阵地上的兵,无论新兵老兵,人人抽烟。
抽着鲍金科的烟,米开广又说:“你得学会说笑话,鲍金科‘先生’。在这战场上,没有一点儿幽默感,很难把一天熬过去!阵地上的情况,我都对你说了。给了你几个兵?”
“也是三个。”
“‘三个’?我这里,你看,只有两个啊……”米开广突然不说了。他想到了任宠……“怎么设雷障、怎么引爆,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想问题不大。上来之前都学过。”
学没学过,打没打过,那是两回事。你能背着大学教课书的条条款款来打仗吗?到下午六点十分,他们吃好了。米开广想多吃一点,还真的多吃了。上阵地以来,他的口感从来没有这么好过。能够活着,还是比较让人兴奋的。鲍金科有点客气,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朋友那样,“吃法”有点文雅。米开广不管三七二十一。你们不吃?那好,我吃!他把剩下的食物全馕进嘴里了。吃饱了,才有劲走下阵地。
外面雨水飘洒,把洞口遮得像铁窗一样。马上就下阵地了。试着行走,膝弯里有点酸软。走下山去,恐怕难免滑几跤。在下山的路上踩爆地雷,那就划不来了,必须找一根棍子当拐杖。米开广走到洞口,先捞一把雨水搓一搓手臂和胸脯。居然打了一个寒战。身体就弱成这个样子了吗?寒战过去,他咬一咬牙,冲进风雨里,朝一条看准的枝条跑去。它躺在地上,是被昨天的炮弹炸断的。他捡起来,拄在地上试一试,虽然短了一点儿,还结实。就在他向洞口跑的时候,一颗迫击炮弹在他后面爆炸了。米开广的动作比炮弹还快,只觉得有一块石头在他的屁股上点击了一下。这样的事儿倒还没有遇到过。
米开广在洞口大骂了一通。
骂完了,他想打个电话问问阵地长,看还有什么交代,知道不知道几点钟出发。可是,电话不通。
“霉了。电话线炸断了。”米开广说。
鲍金科望着,嘴巴张得大大的,米开广能看到鲍金科的舌头在口腔里面动,以为有什么话要说,可一言不发。
“电话不打了。他们把我们丢下,我们自己下山。”米开广说。
“你们总要等到我们部队上来以后才走吧?”鲍金科问。
“放心,我们陪着你。”
鲍金科望着米开广。嗨,就那样欲言难言地望着。“你能帮我把电话线接通吗?”鲍金科终于说了出来。
米开广猜到,鲍金科一定会这样说。“这电话线嘛,你就自己接吧。”
“米大哥。”鲍金科把烟卷递过来,“你看……”
“行了行了,你不用再说好话,我把电话线接上……”米开广抽着香烟以后说。这是不是接受贿赂?一支香烟就把他收买了?米开广去寻尖嘴钳和黑胶布。“我不是因为抽了你几支烟才接这个屌毛做的电话线。”米开广说,“这是玩命的事儿。到了这一刻,我、我们,都想带着自己的小命下山。”他望了望蓝文定和顾家荣。他俩正在哨位深处几乎身挨身地说着什么。“你得配合我,鲍哨长。”他决心不让蓝文定和顾家荣参与,“学一点,对你这新哨长有好处!”
雨下得很大,堑壕和能流水的沟里都漂着大浮沤,顺着水流往下淌。米开广赤身裸体,头一低,钻进雨中。鲍金科穿着全身军衣跟在后面。
断线不在炮弹的爆炸点上。霉透了,都快下山了,遇上这种事。米开广卧倒,鲍金科跟着卧倒。米开广以高匍匐姿态运动,找着一个线头,用尖嘴钳剥胶皮。回头一瞥,鲍金科趴在比他低很多的地方,脸孔几乎贴着一个小水坑!如果是蓝文定,米开广非在他的脑袋上蹬一脚不可。这用不着说,应该帮着找另一个线头或注意敌方阵地。米开广索性站起来。另一个线头也被炮弹掀得挺远。米开广跑过去,把线头捡着,用劲往一起拉。鲍金科也好像想站起来了。还没等鲍金科站直,米开广抬起脚,在鲍金科的小腿弯里猛力一磕。与此同时,听到了敌方阵地那里传来的枪响。他俩同时倒下去。子弹嘘嘘地从他们头上飞过。米开广也不管他妈的了,用钳子,用牙齿,迅速去掉胶皮,把两个线头拧在一起。刚想往洞里跑,就听到炮弹在空气和雨水中摩擦的刺耳声响,立即又趴下。轰一声,炮弹在左边两米远处爆炸。当他的手按着地面时,只感到左手掌里一阵锐利的热痛。他按住了一小块弹片,烫极了。他看见鲍金科趴着,脑袋好像要往地底下钻似的。米开广抓住他的胳膊。
“快跑!”米开广说。
喘不过气来,手脚发软,米开广看着鲍金科额头上流血,却撕不开急救包。一颗子弹从鲍金科的额头擦了过去,擦掉一块皮。蓝文定和顾家荣都过来了。蓝文定在他额上绕好纱布,天差不多黑尽了。米开广说:“血不流了,你把纱布去掉。不是什么大伤口。头上缠着纱布挺难看。等会儿你的哨员上来了,会把他们吓一跳。”
天黑后半个小时,阵地长来了电话。
“什么事?”鲍金科问。
米开广摸着刚才被弹片灼了一下的手掌,说:“连部那里有军工送来的上好拐棍,叫我们注意安全,不要到洞外捡枝条。”有时候,上级的命令可能慢半拍。连长在敌军开炮轰击时,也是来了命令的,但炮声太响,米开广已经听不到那命令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