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桐的脸色很难看。
安民司的人都知道,宣检凤大人是不住在司衙内的,至于原因,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住得太近了永远不会有放松的感觉。
凤桐自认为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不让工作的事干涉到自己的生活,是他的原则之一。
所以他住的地方是兴潮楼,还是第七层的云字号厢房。
兴潮楼就建在清波门的左边,整栋楼共有七层,三层以下是酒楼,四层往上则是客栈,此楼的选址极好,往西可以看到钱塘的江景,是八月份观潮的极佳位置;向北则可以将西湖及周边山色尽收眼底,在天气好的夜晚,顶层甚至可以清晰看到,湖面上三潭映月的奇观。
这座楼建于前朝,本是钱缪用以宴请、置塌外朝使臣的所在,后来吴越归土于宋,这座楼也跟着几经辗转,最后落到了本朝最大的财阀,财神商会的名下。
自此以后,兴潮楼的生意越发兴隆起来,同样的,价格也是水涨船高,没有点殷实的家底,想在里面吃顿饭都难。
但这却不是凤桐脸色难看的原因,即便房租涨到了三两银子一晚,一顿饭要十两银子才吃得上,那也不关他的事。
他所不爽的是,兴潮楼与官府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
杭州府设在涌金门,与兴潮楼正好一东一西,中间隔了大半个杭州城。要在平时,这个距离对他来说正好,他有在路上思考案情的习惯,但是今天——
他看了眼身侧的晏扬,憋了满肚子的气,最后只能化成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只随时可能招来霉运的黑袖,此刻就搭在肩上,他怎么敢轻举妄动。
两人走出杭州府衙门的时候,已经是巳时,暖洋洋的日光醺照下来,晏扬的醉意渐浓,开始的时候,他还能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到了后面,脚步越发不稳了,半个人挂在凤桐的身上,嘴里嘟囔着也不知在说什么。
“兄弟,我说你不是故意的吧?”
凤桐忍受着耳畔时不时传来的鼻息,咬着牙抱怨道。他平日里没少习武,自认力气也不小,而晏扬虽是七尺男儿,但身形修长,体态轻逸,怎么这才过了三条街,自己就有些气力不支了?
他隐隐听到曲声自不远处传来,这是要到乐坊了,心里正想着是否要绕条路走,却没等他下决定,边上已响起了一声呼唤。
“凤老板——”
凤桐顿感无语,在这扬州城中,会这么叫他的只有一个人,这也太巧了吧……他只好偏过头,摇了摇手道:“黄老板。”
黄金生正坐在一顶八台大轿上,伸出他那肥厚的肉掌冲这边招呼。这位财神商会的主人已年届六旬,也许是平日里保养的好,毛发都不见霜色,他有着上位者独有的腰圆十围的体型,面容却与寻常富商迥异,鹰眼虬髯,为他的形象平添几分威严。
他看到了凤桐,便放下手中的烟斗,乐呵呵的道:“老弟这是才下了早班?额…身边这位是?”
凤桐怕他误会,赶紧抢道:“朋友,朋友。”
黄金生“哦”了一声,显出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
凤桐咳了一声,正了神色道:“黄老板这是刚从乐坊出来,要回商会?”
“是从乐坊出来不错,舒音姑娘的新曲真是好啊——”黄金生闭着眼睛似在回味,片刻后才开口,叹了口气:“却不是回商会,说起来,我们还同路——”
他从轿子上走下来,到凤桐身边道:“你这位朋友看起来醉得不轻,也罢,把他扶到轿子上,我们哥俩走走吧。”
凤桐简直感动得快哭了,心里直呼这位老朋友够意思。他将晏扬一把丢上轿子,才回转身来:“兴潮楼上个月的账目已经算出来,前两天也派人送到商会去了,黄老板今天是要亲自来点算吗?”
黄金生一抬手:“兴潮楼的账目我已看过,生意的事有老弟在,我放心得很。只是今天下午我要宴请万里杀的离盟主,所以赶早过来安排下。”
“离玉堂?”凤桐神色一动,虽说财神商会的生意遍布各地,与许多江湖势力也有经贸往来,不过在这时间点上……
他正出神间,却听黄金生慢悠悠的说:“也无其他,神威堡准备在归雁谷组织赛马,号召江湖人士参与,以震慑北方的势力。此举若成,将有大益于我国威,黄某人自是乐见,所以早已与他们合作,开发赛用马鞍。现在小有所成,便要谈谈价钱了。”
他眼睛一眯,压低声音道:“老弟似乎还在为前些天的命案头疼?”
凤桐神色一凛,侧目道:“黄老板也知道此事?”
黄金生哈哈一笑:“怎么?在你看来,这世上还有用钱买不到的消息?”
凤桐苦笑,在这世上有没有他不知道,但至少在这扬州,在财神商会的熏天财势之下,恐怕是没有。
“但我却不想知道这个消息。”黄金生将烟杆放到嘴角,脸色严峻:“死者身份非常,牵一发而动全身,目前朝局复杂,是否对北边用兵,两方观点争执不休。老弟,若我向你讨保离玉堂——”
凤桐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一字一顿的道:“当初我接下兴潮楼的时候就说过,处事会公私分明。”
随即他咧嘴一笑:“原来黄老板竟是主战派,真没想到。我本以为像你这样的大商人,会更倾向于求和偏安呢。”
“和气生财,这句话本来没错。不过一味苟且退让,则是庸人之见,以我朝现下的状况,内乱基本平定,已无心腹大患,纵然辽人屡犯边境,也不过手足之疾,但此疾一日不除,一日心痒不止,中原如何能得真正的安生。”
黄金生缓缓的道:“既然老弟不同意,就当我没说过罢,不过连我这个外人,都会对离玉堂有所怀疑,更何况当局者呢?如果你不给东平王府一个交代,此事怕也不好善了,此外朝廷之上,也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这里。”
凤桐听他意有所指,低声道:“黄老板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黄金生摆摆手:“我没有刻意去打听,不过刚才看了你这位朋友,就一直觉得有些眼熟,走了这大半路才想起来,似乎年前在吴相的府上见过。”
他皱起眉头:“凤老弟,你离开京师已有六年多,却也应该听说过此人,虽然只领了太傅的虚衔,却是当今陛下的心腹——”
“事实上还节制着简黎手下的八十万禁军。”凤桐扬起嘴角,心里算是明白了,为何晏扬以一介低阶文臣的身份,就能代表朝廷来此查案,原来竟是当朝宰辅的入幕之宾。
“吴太傅一直爱惜羽毛,是朝廷上的中立派,哪方都不得罪,也因此得圣上器重。今次却肯卷到这趟浑水中来,焉知不是妥协的结果?”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兴潮楼下,这会时近晌午,往来用膳的人络绎不绝,这座巍峨富丽的馆阁也变得热闹起来。
凤桐将手一引,做了个“请”的手势,黄金生却摆摆手道:“上去就不必了,我的来意你已知道,下午的事就交你安排了。商会那边还有杂务,需要我去处理,就不停留了。”
凤桐颔首,接过已经昏睡过去的晏扬,看着黄金生的大轿子离开,眼中神光流转,若有所思。
却在这时,身旁一人软声糯语的说道:“掌柜,我刚才好像看到了大东家,他……”
他这才回过神来,转头道:“大东家另有要事处理。对了,他下午会在兴潮楼宴请万里杀的离盟主,你去将六楼的‘春’字号厢房布置一番,不可衬低了两位的身份。”
搭话的女子似乎有些迟疑:“可是…按照楼里的规矩,四楼以上只作客栈之用,不曾空出来摆席设宴,这样布置会惊扰到周围的房客,是否不妥……”
凤桐哑然失笑,虽然双手环抱着晏扬,却勉力抬起一只手指,在那少女的鼻尖上轻点了一下:“鲤儿,你是不是真傻?黄老板是兴潮楼的大东家,他要在自己的家里请客,还需要分是偏厅还是客房吗?”
“哦哦…”叫鲤儿的少女连连应诺,又小快步追上凤桐,吃力的帮他抬着晏扬的双腿:“那这位公子……”
经这一提醒,凤桐才反应过来,当前最大的麻烦就在自己的手中,顿时脸色难看起来:“现在楼中还有多少空房?”
鲤儿“嘻嘻”笑道:“掌柜你可不知道,最近咱们的生意可是好得很呢。四楼的秀、逸、心、锦四种户型、总共二十八间房的单子已经接到了清明过后,五楼的中房总共十六间也已经住满了,就只剩下六楼的大房,总共五间……”
凤桐赶紧打断她:“没问你生意的事,你只说还剩什么房间就好。”
“哦哦…”鲤儿应诺两声,掰起手指道:“‘芳’字和‘鸿’一直有人住着,其余三间,至尊的‘云’字是你在住,‘春’字下午要用来招待大东家,那就剩下‘兰’字了…诶,掌柜我一直觉得,要是咱们把价格订得低点……”
“那就把他安排在‘兰台’吧。”
凤桐咬了咬牙道,没听她继续说下去,要了厢房的钥匙,一个人把晏扬抬上了六楼,找了张床放下。
他只觉得手有些湿热,将晏扬的头摆开一边,果见他后颈已是汗出如浆。凤桐眉头微皱,却一言不发,退出房间后将门拉上,随手叫来个小二:“你算下时间——两个时辰后再来敲门,准备好洗澡用的热水,还有一些清淡的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