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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天使不在天堂里(3)

“光会青蛙叫和蝈蝈儿叫不行,那样狗还是会发现。”而且,“你能踢破钉螺的脑袋,这一点你比我强。”而且,“你知道你很聪明,要是魔鬼遇上你,魔鬼就惨了,你就聪明成这种样子。”

“还要教我呼吸水,你答应过。”孩子破涕为笑,趁机加码。

说了几遍,那不叫呼吸水,是在水中呼吸,但孩子固执得很,就是不肯改。乌力天扬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孩子有这个权利,他就是觉得自己是一块埋在泥里的石头,也没有什么不对。

乌力天扬和孩子东一句西一句,像是打哑谜。简雨蝉站在一旁,一句话也没说,自始至终,用一种不肯相信的、如在奇迹中的目光默默地看着乌力天扬,然后再看看孩子。

“我不会做婊子。”孩子抹了一把眼泪,勇敢地向乌力天扬承诺。

“我相信。现在你比我强多了,我得想办法赶上你。”乌力天扬一脸严肃,用力拍了拍孩子的肩膀。

“他说他不会做什么?”简雨蝉为孩子的话吃了一惊,瞪大眼问乌力天扬。

“他没说。他说他喜欢做鱼。”乌力天扬冲孩子眨了眨眼睛,惭愧地承认,“我不该揍你。”

“大人总是爱揍小孩。”孩子扬扬得意地说。

“你揍他了?”简雨蝉大惊。

“两次。”乌力天扬承认。

“乌力天扬,你真不要脸!”简雨蝉气急败坏。

“好了,我走了。我去看雨槐,有事儿告诉她。”乌力天扬说。

简雨蝉看着乌力天扬向远处走去的背影。他个子高高的,肤色黝黑,宽肩膀,宽大的颧骨,长胳膊长腿,长着一对招风耳。他的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有时候,影子会被水杉树的影子温柔地切割开,成为好几个闪烁的影子。简雨蝉被那些闪烁的影子给弄糊涂了。她不知道哪个影子才是他,或者它们都不是。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她迷迷糊糊地想,要是她像湿漉漉的水草似的缠紧他的影子,会是一种什么样子?

简雨蝉一直想问乌力天扬一件事,可一直没机会问——他忘没忘她对他说过的、他说他喜欢的那句话?别走远啊。她是那么对他说的。他就在她默默的目光和念头中走远了,消失了。

窗帘拉上,留出一道缝隙,一缕日光从缝隙中细细地照射进来。她紧张地看着日光,日光随着窗帘的摇动而摇动。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来,慢慢走向忽去忽来的日光,接近它,突然跃上,足尖被日光托住,托稳,日光飘摇,她也飘摇,双臂缓缓抬起,翩翩跹跹。

一、二、三、四——灯光亮了,追光灯罩住她。

五、六、七、八——灯光次第亮起来,舞台辉煌一片。

音乐响起,从黑暗中潜过来,笼罩住她。她僵硬的脸开始融化,开始变幻无穷——妩媚的天真和纯净,柔弱的忧戚和渴望,单纯的欣慰和欢愉,强烈的震惊和癫狂,痛苦的伤逝和绝望;漫长的黑暗,她与日光人影相伴,联翩络绎,进退无差,若影追形——轻盈而谨慎的足尖踩出娇羞,柔美而易折的双臂探询着多情,令人轻声叹息的头部微摆,让人不易觉察的长睫震颤;日光融化了,水一样散开,雾一样散开,攀着她的足尖向上,一直向上。

日光跳跃了一下。门锁响。她颤抖了一下,停下来,收束回双臂,离开飘忽不定的日光,飞快地坐回床上,靠拢角落,把自己缩成一团,拢住双膝,保持静止的姿势。

门开了,是乌力天扬。他放下手中的旅行包,目光从窗帘边收回,那里有什么东西跳跃了一下,又消失了。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人。”乌力天扬走到床边,单膝跪下,从衣兜里小心地取出一封信,递给角落里的那个人,“不,还不是人,现在还不是,是一封信。反正都一样,信是他写的,他很快就要回来了。他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简雨槐把目光从窗帘边挪回来,落在信上,没有动。好像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好像她在想,它是不是日光,她该不该接住它。

乌力天扬把信收回去,起身走出卧室,一会儿搬了把椅子来,在床边坐下,拆开信封,取出信瓤,轻声地为简雨槐读那封信:

“在汽车还没有出现的时代,圣彼得堡的马车夫们为了让马在拉车时不受干扰,常常给马戴上眼罩。我这一生就是戴着眼罩走过来的,这使我的工作没有受到外界任何干扰,使我能够一心想着自己的事业。”

知道上面这段话是谁说的吗?乌兰诺娃,你最喜欢的舞蹈家;或者说,我认为,她是你最喜欢的舞蹈家。

而我喜欢乌兰诺娃的这句话。她这句话说得多好啊!我们都是马,是马一样热爱自由的生命;我们的眼睛在一出生的时候就被蒙上了,上天为我们制造了那只眼罩。我们戴着那样的眼罩长大,长大后继续前行,去寻找生命中的自由。我们的确没有受到外界的干扰,因为真正干扰我们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是因为我们不明白、我们的质疑,而我们恰恰忘记了一点,在寻找生命中的自由时,我们应该同时寻找到和生命的自由相适应的限制性力量。

现在,我已经走完了我的一生。我是说,戴着眼罩的一生。我已经结束了我的起源、成长、变迁和死亡,我该死而复生了。

…………

雨槐,二十年前,当我在福建南部山区的一座大山里看到你的一幅剧照后,我一直在对你说话。我对你说了二十年,说了那么多,现在,我不想再说了。不,不是不说,是不再在纸上说,不再在心里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回到国内去,我要见到你,把我的话,还没有说出来的话,还会不断生长出来的话,说给你听。

你会看到,我的右手放在左胸上,永远放在左胸上。早期芭蕾哑语,意即表达爱。

等着我。

乌力天扬把信折叠好,放入信封,探过身子,拿过简雨槐的一只手,把信放进她的手里。

“好了,我走了。”

乌力天扬这么说,站起来,提起地上的旅行包朝门口走去。他说他走了,没说他去哪儿——他从这里离开之后,会去火车站,从那里去南方一个偏僻的山村,去找一个名叫段人贵的人——或者他曾经叫过这个名字。他去看他,看看他能为他做些什么,然后,他会回到这座城市。也许是他一个人回来,也许是他和他,如果后者在战场上留下的伤落下了残疾,并且愿意跟着他走。不管回来几个,他会在回到这座城市后的第一时间去司法部门,告诉他们,他在几个月前接过一件活儿,他们不会喜欢那件活儿,但去他妈的,他接了,干了,并且不会为接下这件活儿而后悔。至于他将受到如何处置,那是法律的事。

乌力天扬走到门口。他在那里听到了一种不同凡响的声音。是鸽子飞过天空的声音,那些野鸽子。

乌力天扬站下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简雨槐。他眼眶湿润。他想,她一直在等待“他”的这句话,她一生都在等待“他”的这句话,现在她终于等到了。他这么想着,拉开门,走了出去,然后把门稳稳地带上。鸽哨悠悠,从窗外掠过。

“那个孩子,是你的孩子。”简雨槐对着空空的门说。然后,她慢慢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的那封信上。一缕日光悄然移过来,跃上信封。

萨努娅在电话里表现得非常镇定,镇定到乌力天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萨努娅说,你爸爸要走了。乌力天扬问,去哪儿?乌力天扬问过那句话之后才醒悟过来,他不该那么问,他那么问像没长大的孩子。

乌力天扬赶到军区总医院的时候,葛军机已经先到了,陪着萨努娅,和一科的两位主任在病房外谈着什么。几名医生和护士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百无聊赖地守着可能需要可能不需要的各种急救器械,脸上带着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基地也来了人,有些夸张地走来走去,公事公办地张罗着,因为专司老干部工作,业务上很熟练,也很尽职。

葛军机和乌力天扬打招呼。萨努娅看了乌力天扬一眼,说,你进去吧。然后平静地对主任们说:

“不,你们听错了我的意思。不是不开胸、不切管,是所有的抢救措施都不要,所有的、你们认为必要的、《急救手册》上规定的抢救措施,都不要。”

“我们不敢保证一定有作用,不过,抢救过来的几率还是存在的,我们有过这样的先例。”

“不,不要先例。”

“可是,首长这种情况,我们没有得到指示……”

“不,不要指示,也没有首长。他不需要抢救,我已经说过了。”

乌力天扬推开病房的门。浓烈的丹参味道扑鼻而来,还有一股什么东西正在腐烂的味道。呼吸机过滤器里传来气泡冲击蒸馏水发出的声音,显得懒散而疲惫不堪的生命仪上,暗绿色的显示波僵蛇般呆板地来来去去,落下一片片数字蛇蜕。

乌力图古拉在弥留的回光返照阶段,人很精神,躺在床上,脑袋下高高地垫着两个枕头,看见乌力天扬进来,皱了皱眉头,脑袋往一边歪,往阳台上看,嘴里咕哝着。因为插着氧气管和鼻饲管,假牙给拿掉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童稚非在阳台上,背对着病房,不肯相信一切也不肯原谅一切地靠在栅栏边,双肩抽搐,一把一把抹眼泪,抹完再拿手抠玻璃窗上的油封泥。阳台的门关着,听不见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是在乌力天扬推门走进阳台后听到的。童稚非哭得很厉害,声音控制在喉咙里,用不要命的、恨不能哭死算了的架势哭。不光哭,还咬自己的衣袖,恨恨的,是恨一切,尤其恨自己的衣袖。

乌力天扬走过去,揽住童稚非的肩膀。童稚非讨厌地躲开,还抬起胳膊挡了一下乌力天扬。乌力天扬说,行了。童稚非不说话,长长地吸着气抽搭了一下,好像要抽得背过气去。乌力天扬说,行了。童稚非恨恨地说,不行,偏不行,偏偏不行,关你什么事儿!乌力天扬知道劝不过来她。她不会原谅他,不会原谅弥留之际的父亲,还有丹参的味道、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氧气冲击蒸馏水发出的气泡声,这个时候,她不会宽恕一切。乌力天扬放弃了,回到病房,把阳台的门带上。

乌力图古拉的脑袋仍然歪着,眉头皱着,人很精神,精神得不高兴,嘴里咕哝的声音能够听见了,却无法分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或者想说什么。

乌力天扬在墙角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想,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场面、糟糕的地方。他想,不光他不喜欢这样的地方,那个歪着脑袋躺在病床上处于弥留状态中的老人,他也不喜欢。但是,他和他是否喜欢这样的时刻呢?他们作为父子相伴了三十多年,对抗了三十多年,厮搏了三十多年,谁也没有战胜谁,谁也没有赦免谁。他们其实是敌人,是那种敌人的关系。现在不管他们怎么想,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对这种无奈的局面,他们喜欢吗?

门外的声音提高了:

“请你们不要对我提组织……不要对我说理解……我们已经组织得够了……不……不需要理解……”

“请你们尊重我的母亲……尊重我的父亲……他们有权利决定怎么……包括你们说的……我父亲他……喜欢或者不喜欢……最后的方式……”

躺在床上的乌力图古拉看着乌力天扬,看着他的老五。乌力天扬不看乌力图古拉——不想看被各种各样的管子插满全身的乌力图古拉。他倒是想做点儿什么,比如给乌力图古拉泡一大缸沱茶,水要烫,茶要浓;或者掰一根香蕉给乌力图古拉,那种蕉皮黄亮的、硬硬的水果;再或者,他们当中的一个人,随便谁,在腰里束上搏克带,把另一个人当沙袋,用力地摔到地上去,拿腿狠踢,然后冲着对方破口大骂,让对方爬起来,别装。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念头有点儿可笑,这只是他的一相情愿,乌力图古拉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也不再是个搏克手了。乌力天扬被这个念头弄得有些失控,有些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乌力图古拉怎么会这样。他坐在那儿,隔着地上一双早已失去了作用的皮拖鞋,看着床上因为回光返照而目光炯炯的乌力图古拉。

“给我,剃头。”

乌力天扬有好一会儿没有明白乌力图古拉在说什么。这回不是咕哝,吐字很清晰,乌力天扬听清楚了,只是不明白。但是很快地,一股电流从脚底涌起,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个躺在床上歪着脑袋的老家伙,他要剃头!他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他还想被人推搡着架上台去,胸前挂上一个大牌子,脸上的唾沫多得来不及擦去,一边叱骂一边抵御着人们抓住他骄傲的头发,然后让他的老五冲上台去把它们一推子一推子剃掉吗?他为什么要提那只早已锈迹斑斑的推子?他还想最后来一场搏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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