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哦,”单小婵羞赧地笑了笑,轻声道,“我叫单小婵,究竟是哪三个字我也不清楚。”她不识字,单德安夫妇压根不愿意花几个钱让她学东西,反而还口口声声说是为她好,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
她有些不敢直视这男子,总觉得他的眼睛像深邃的泉眼,越看越着迷,她虽然没像如芸那样念过私塾,却也是懂得礼数的。姑娘家盯着年轻男子看,总归是不好的。
这样僵了好一会儿,她见他也没说什么话,不觉心里有些发慌。她紧张地一双手揉着衣角,就快要揉出线头来了,才鼓起勇气来问他说,“那……那你叫什么名字?”
依然是不敢抬头看他的,只敢默默地等他的回答。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却也不见他说什么,她不禁悄悄地扬起眼角,瞟了他一眼。还好有这一眼,她全身陡然就放松下来。
原来,他已经又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她又取抱了些干的蒿草来,全部都铺到他的身上去。取了些柴添到火堆里,这才轻声轻脚地出了山洞,在树桩边取了缰绳,骑着她的枣红小马沿着夜路往回赶。
一路上,她的心情复杂极了。
有几分懊恼,也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喜悦。懊恼的是,她都没能与他说上几句话,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喜悦却说不清楚,只觉心里慌慌张张的,脑袋里塞不进任何东西,全然充斥的都是那个男子的脸。
她就这样一路红着脸到了家。大老远的就见张妈在门口张望,一脸的紧张。看见了她,慌忙拎起裙摆奔了过来。
“疯丫头,你跑到哪里去了?”张妈的大嗓门劈头盖脸而来,“夫人到处找你呢,赶紧进去吧。”
单小婵从马上跳下来,亲昵地搂了搂张妈,宽慰她道,“没事的,我只是去集市上转了转,一时忘了时间。”张妈却嫌恶地很快就拉开了她的手臂,却又不想让她看出自己的态度来,于是轻咳了两声,说道,“你赶紧进去吧,夫人今儿脸色可不好,你一会儿保不准又得挨打了。”说完便牵着马往马厩走去。
单小婵自顾自地笑了笑,慢慢往内堂走。其实她知道家里的老妈子都不怎么愿意和她亲近,她们都是出来做工的,谁给银子自然就会对谁比较好。只是她却还是想在她们身边显得亲昵,或许是因为这几位老妈子都是看着她从小长大的。
才到院子里,就能感觉到凤娇盛怒之下的冰冷气息。果然,单小婵还没开口,她就喊了起来。
“又死到哪里去了?”
“我去集市上走了走。”她轻声地说。如芸抱着一只纯白的猫,站在凤娇身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你还当这地方是家吗?堆了那么都的活儿不好好干,就知道往外跑。”凤娇瞪她一眼,看张妈从外头进来了,便厉声说道,“张妈,把她今天关到暗房里去,不准给她送饭,关到明天中午,让她自己好好在里头反省反省。”单小婵不做声。她早就习以为常。自从十二岁之后,她在暗房里待的时间远远大于她在杂役房里睡的时间,那地方的耗子和蟑螂,都要变成她的朋友了。她慢慢地往暗房走过去,正好遇上从外面进来的武风。
“这是要去哪儿?”武风发现她的衣裳破破烂烂,不觉心惊,还以为她又挨了打,一时怒火直往脑门烧,一个箭步就要向凤娇冲过去,却被小婵抓住了衣摆。她脸上盛开着甜美的笑,像个稚气的孩童一般。“我骑马摔到了,婶娘生我的气,所以罚我去暗房罢了,没什么事情的。”
凤娇原本以为武风要上来打她,吓得后退了半步,现在听见单小婵这么说,顿时又胆大起来,直着嗓子说道,“一个姑娘家,成天游手好闲,没事骑什么马啊,你看看这好好的衣裳都摔成什么了?”
“是,小婵错了,请婶娘不要生气。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武风只得将满腔怒气压住。他看着小婵,又是心疼又是心酸。这孩子总是这么逆来顺受的,无论这母女如何欺负她,她都只是承认自己犯了错,绝不忤逆他们半句。
凤娇还在那里喊,“张妈,你还看什么看,把她给我送到暗房去。”
张妈也忌惮武风,在一旁磨磨蹭蹭了好一阵子,就是不管真的动手来抓小婵。
“没看见她的衣裳都破了么?”武风瞪她一眼,“先让她回房换件厚点的衣裳,不然这天气关到暗房去,明儿一早你就得去给她收尸了。张妈。”
“可是……可是……”张妈惊恐地回头看凤娇,“夫人……”
凤娇正要发作,武风却已一把将小婵抱起来,不管不顾地往杂役房走了过去,全然没有将她们放在眼里。
凤娇气得忍不住狠狠跺了脚,咬牙切齿地骂道,“狗东西,还真把自己当这单家的主子了。看我哪天非把你撵出去不可。”
如芸冷眼地看着,并不做声。她怀里的猫不小心挠了她的手指一下,她吃疼地皱了皱眉,猛地撒开手,将那猫丢到地上去了。
“张妈!”凤娇还在嚷嚷,“去把火上的参茶给我端过来!都是一群死骨头,烧干了也记不得给我拿,非得让我戳着骨头一个一个指使才知道干活。”她嘴里骂骂咧咧地进里屋去了。
如芸还站在外头,她不想进去看凤娇满是怒气的脸。
她知道她爹这几天都在赌坊里没日没夜地赌,家里过阵子又要有些东西被人搬走了。她娘其实只是在找人撒气罢了。在小婵身上撒不出去的气,就要撒到张妈身上去,若是张妈也避开了,那或许就会撒到她身上了,她才不会傻乎乎地凑到她跟前去给自己惹麻烦。
她已经厌倦了这种日子,恨不得早早地逃离开。女子的离开,只能是嫁人。可是在湘尧,提起单家,是没有媒婆愿意帮她说一桩好亲事的。好赌的爹,出身风尘的娘,还有这破败的家,无论哪一桩拿出去,都不体面。
她已经十六岁了,再不寻出路,只怕以后会落得更凄惨的下场,让她嫁到寒门她是如何也不甘愿的。
好在这家里还有一个小婵。
她每每看见小婵,心都能稍稍平息一些。那种自上而下的凌厉,让她觉得自己至少还是高人一等的。比起那个整日和柴火,衣板为伍的臭丫头,她还不是最艰辛的。
所以,她即便再不乐意和娘待在一起,只要听说她要整治小婵,她总会乐意过来看看热闹的。那丫头越是卑微,她心里便越是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