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小的码头,终有船来靠。
颉跌氏现在就是郭荣这条小船的码头。何去何往?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俗话说,一流的官商,二流的贩运,三流的市肆,四流的店铺,五流的货郎。货物贩卖,千里之外,或获利五倍,或获利十倍,贩运商趋之若鹜,周流天下。但因那等山林虎患,行旅病难,盗劫危险,无数贩运商客死异乡,让理智的人望而却步。颉跌氏属于中等规模的贩运商。车队一行有五十多人,除了两个家人,有三十人是帮手负责推拉扛搬,另外二十几人却是常用的伙计,手底下有些棍棒本领。由于旅途艰险,一般只有大型豪商才有实力自己出资运销,其余多是结伙成伴,相邀而行,到了一地,见有利可图,就散落四地。今日,就有四个商队一起,共计一百八十余人起行。京洛城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牛马车舆,填塞道路。
贩运商的半生均在路上度过。颉跌氏如寻常贩运商一样,重利而轻别离,早已习惯‘有利身起早,返乡又远行’的生活,家人并没有前来城外送行。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商人逐利,无可厚非。年年岁岁西复东,姓名不留县籍中,农耕税多犹辛苦,弃田长为贩卖翁。东奔西跑虽是苦,南来北往岂无乐?他朝腰缠万贯,又有谁敢笑今日奔忙?
至于买什么,卖什么,前人已经尽述:“求珠驾沧海,采玉上荆衡。北买党项马,西擒吐蕃鹦,炎洲布火浣,蜀地锦织成。越婢脂肉滑,奚僮眉眼明。通算衣食费,不计远近程。经游天下遍,却到长安城。城中东西市,闻客次第迎。”郭威变卖抵押家产,加上借贷,共计换了万缗财货,均交由颉跌氏打理。郭荣虽说随行,即使天资聪颖也不过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子,另外两个身份是仆人,万没有指手画脚的份,只能对自己言听计从。颉跌氏心如明镜。若是换了他人定无此胆量,把万缗拱手让人经营,这个郭威却是个异人,这份信任足以让颉跌氏叹服。但颉跌氏对郭荣多有提点,但生活上并无优待,郭荣吃住与众多帮闲无异。郭荣觉得理所当然,倒不十分放在心上。
一行人日出夜歇,十余天后他们到达邓州。邓州前列荆山,后峙熊耳,宛叶障其左,郧谷拱其右,据江汉之上游,扼秦楚之要塞,寒往暑来,四季分明,温暖湿润,更兼土层深厚,故盛产小麦、大豆。在歇息时,颉跌氏听到一孩童抱怨小麦茎秆有虫,不由眼前一亮,匆匆离去。
一个时辰后,颉跌氏兴冲冲而来,开始变卖货物,买进粮食。其他商队均来劝他,在此抛售货物或有亏损,何不等到江陵府再贩卖获利。不料他一意孤行,其他商队都摇头拂袖而去。当地人也多有笑他,今年小麦长势很好,等收成后,粮多价贱,这时买入何异于自找亏损。当地粮商多把余粮倾销给他,怕他吃不下这许多,还自愿降低一两成价钱。
郭荣不懂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怕他糟蹋了钱财,让捉襟见肘的家里雪上加霜。不由着急问他缘由。
颉跌氏不由的眉头紧皱,“生意上的事,我自有主张。”
见郭荣不肯罢休,只好把软话哄他,“此事机密,多一人知道,多一分变数,你且放安了心,我偌大的家业投进去了,难道还不怕亏损了?”
郭荣听罢,虽然仍是疑心,不过倒是放心不少,想到离开时,父亲交代自己万事多听多看少说,一切惟颉跌是从,不敢放肆,当下道歉,告辞而去,“是我多虑了,请叔父万万小心,切莫冒险。”
只两日,市面上有三成粮食不论新米旧米均被颉跌氏以三百文一石价格收去。众人正等着看颉跌氏的笑话。哪知第四日却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大雨瓢泼,连下两日。小麦收成大减。当地粮商后悔莫及,纷纷重价收购粮食。粮价一天五涨。
颉跌氏的家人四散打探价格,轮流回报。这个方说,米价已涨到三百五十文一石了,那个又来报,已经是三百六十文一石了,另一个又说,那已经是陈米的价格了,新米现下已经三百九十文一石了。颉跌氏只是吃着茶,翻着账簿,并无意动。
郭荣看着粮价飞涨,又惊又喜。
四百文,四百三十文,四百六十文。等到粮价涨到五百文一石,郭荣终于按捺不住了,又来问颉跌氏。
“叔父,这两日粮价已经涨了二百文,价钱怕已见顶?叔父此时不把粮食卖出,更待何时?”
颉跌氏笑着摆手,“不急,不急。”
郭荣无奈告退而去。
又过了两日,传来消息。市面的新米加上陈米,不够供应邓州及周围县乡,调运的粮商怕要一月后才到。城里恐慌,粮价继续飞涨,顷刻涨到六百文一石,短期内难以下调。
郭荣兴高采烈,赞扬颉跌氏眼光毒辣,赞成颉跌氏继续囤积居奇,以待高价。
颉跌氏摇了摇头,叫来家人,吩咐开仓卖粮。
郭荣虽急,但已获利巨丰,也不再罗嗦,只是感到有些肉疼。
颉跌氏把收来的米按上、中、下三等卖出。下等米为陈米,售价五百文一石。中等米为新米与陈米掺杂,售价五百五十文一石。上等米为新米,售六百文一石。此刻粮价已近六百三十文,四处乡亲闻风而来,更有粮商主动收购。
颉跌氏来者不拒。更吩咐伙计,见那等贫苦人家买那下等米,需更添半斗与他。大家纷纷称赞颉跌氏仁义。粮价一路攀升,到七百文一石涨势才见稍缓。颉跌氏不管价格如何,只卖前价。大家纷纷称赞颉跌氏公道。
不两日,仓库中下等米已售罄。中等米十不存一,上等米还有不少。
第三日,邓州粮商眼红颉跌氏销量,有不少开始效仿颉跌氏,以五百文一石出售下等米。五百五十文一石出售中等米,六百文一石出售下等米。更有甚者,各种米降价十文出售。
颉跌氏只是不管,仍旧按前价出售。
郭荣大急。问策颉跌氏如何应付。颉跌氏只是笑而不答。
过两日,颉跌氏清点粮食,招聘脚夫,对外宣称过几日押粮回京,又设宴款待邓州官商。
等醉醺醺回到住所,颉跌氏立刻吩咐郭荣收拾行装,易装打扮,继续南下。
等出了城,有十多个常用的伙计在夜色下汇集而来。
郭荣疑而问他,“叔父,我等为何不随粮食回京?”
颉跌氏笑道,“粮食已售罄矣。”
郭荣脸上变色,大奇,“这两日粮食鲜有人问津,粮仓还有那么多粮食,怎么就售罄了。不是还要押粮入京么?”
颉跌氏笑道“那不过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罢了。”
颉跌氏见郭荣仍旧不解,此时才解答郭荣,“当日我听孩童说小麦茎秆有虫,心中疑惑。一般六月麦子黄,众人收麦忙。怎到了此时还不收麦。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去了田地,那小麦已进入蜡熟末期,我按农人指点选出一块地的代表穗,然后取这个穗的中间粒进行检验,你可能不知晓,小麦不是在同一时间内成熟,而是自上而下逐渐成熟的。那一株小麦,多有不饱满颗粒。我折开茎秆,发现多有虫只啃咬,断定今年小麦收成怕是不如预期。再加上农人多担忧,告我说,麦收要好,开镰要早,麦收两怕风吹雨大。我见蜻蜓低飞,长虫过道,怕是有雨来,当下更坚定信心。只是不知这雨是下在收割前还是下在收割后。那想,这雨竟来的及时。即便没有这雨,我们低价收购,均价卖出,我们也有少许盈利。即便没有盈余,沿途贩卖,料也不能亏损许多。”
颉跌氏顿了一口气,又道,“等粮食收集,我已着心腹把粮食分作几处。明面上只有我们在卖,其实更有几处暗地倾销。此刻均已售罄,钱粮早换做奇珍异宝与我家人先行,我们此刻轻装追上即可。”
郭荣不解,“我们明码实价,光明正大,何须故弄玄虚,偷偷摸摸离去?”
颉跌氏笑道,“古人有云,‘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一贵一贱,极而复反。蹶而趋之,唯恐弗及。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时贱而买,虽贵已贱;时贵而卖,虽贱已贵。’我等已获利颇丰,足矣。再多,恐生众怒。前者,我吩咐多付半斗米,便是平息民怨。切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子富有,行善积德。至于粮仓,不过些许真粮掩盖杂物。而分道而行,不过掩人耳目。时逢乱世,盗贼四起,小心谨慎,才有命享用。”
郭荣焕然大悟,对颉跌氏‘见端知未,预测生财,时贱而买,时贵而卖。’的本事佩服不已,对颉跌氏所说的盗贼却是不以为然。盗贼何足惧?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不过他马上想起被赤山大王踩在脚下一幕,不由讪讪。
想不到经商竟有这么多学问。当家才知柴米贵。郭荣有点想家了。
再大的船,终究是漂泊。再小的码头,终究是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