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孩子跟老狐来了瓢洲后,老狐很少回蝉村。不是老狐不想回,是不敢面对乡邻的目光,更不敢面对忍辱负重的父母。在蝉村人的眼中,老狐是个小混混,打架斗殴,沾花惹草,逼妻自尽,流落异乡,为蝉村人所不齿。家里出了个小混混,是很丢脸的事。中间老狐曾回去过几次,父亲的脸色也不好看,总是冷着脸,不搭理他,什么也不问,不问儿媳,不问孙女。父亲那花白的头发,和白色的胡须,风霜一般,在老狐的眼前日渐沧桑。母亲有话想问,还得趁父亲不在时,才小声问,媳妇好吧?孙女孙子上学了吧?现在还跑车吗……母亲快七十了,头发雪一样地白,说话还是利索。母亲的样子让老狐心疼。近几年,孩子大了,事情多了,再加上不想直面蝉村,老狐回去渐渐少了。逢年过节时,寄点钱给父母,尽份孝心。条件好呢,寄个千二八百的,条件不好呢,寄个三五百。
每次收到钱,父亲没个动静,只是让母亲传话来:“不要寄钱来了,家里有几亩地,我们能养得活自己!”父亲的弦外之音,老狐听得出来,心里更是悲凉。父亲说的不是气话,是知道他在外的难啊。一个人领着一大家子,漂泊他乡,谈何容易?母亲忘不了再用自己的语言,诠释父亲的意思:“别寄了,一家头十口人,用钱的地方多着哪。”父母越是这么说,老狐越要寄。老狐还想领着女人和孩子回蝉村看看,父母还见过俪晏这个儿媳呢。可母亲说:“你父亲每年都去阿珠她妈的坟上烧纸填土,说胡家对不起人家。”老狐理解父亲,深深自责。自己亏欠了冠雅女人,父亲是在替自己还债赎罪。老狐几欲率全家返乡,最后都弃了。
那天,母亲来了电话。母亲很少来电话,一般是老狐打回去。母亲说了几句,就抽泣了,说:“阿珠爷爷得了脑膜瘤,你还是回来一趟吧。”老狐的心一下被抽走了,空空的,慌慌的,不免又涌出了愧疚和自责来。第二天老狐没逗留,一早就买了车票,回蝉村了。
这是初夏,赤日炎炎。天气热得像一锅汤,泼了下来。老狐走进蝉村,走在珍水河畔。珍水河萎缩得像羊肠,河水很浅,有气无力地淌着,没了当初的清澈与深沉。只是杂草疯长了,树荫更浓密了。大概是很久没人管理,透着一点荒凉。走在河畔,老狐又想起了霞芬。就在这条河畔,霞芬把初吻给了老狐。回想起来,依稀有一丝甜蜜。如今霞芬也是人到中年,或许是儿孙绕膝了。当初若是娶了霞芬,也许人生就是另一番景象了。然而,生活不容许假设。再说,到了这个年岁,性情淡泊了,除了回忆,老狐不再追逐浪漫了。老狐把思绪拉了回来,边走边看,寻找少年时的蝉村。蝉村已不是少年时的蝉村了,和老狐一样,进入了中年。蝉村像个中年妇女,该胖的不胖,该瘦的不瘦,有点失调了。放眼巡望,人少了,蝉多了,只听得蝉声悠扬,却不闻人声鼎沸。沟渠之间,庄稼少了,杂草多了,少了生机勃勃,但见草木凄凄。老狐想,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有两点,一是计划生育,人口少了;二是外出打工,农田闲了。至于这个结果是好是坏,那是政府操心的事,老狐不作评价。只是蝉村未免太寂寞了,老狐心底止不住泛滥着无边的凄怆。
到了家,父母都在。父亲明显苍老了,喉咙里像装了风箱,一咳起来,呼啦呼啦的。父亲见老狐回来了,不似以前那样不搭理了,温和了许多。父亲让母亲称了点肉回来。老狐想去,被母亲拦了回去。父亲和老狐干坐了一会,老狐说了几个孩子的情况。父亲只是听,不插话,偶尔淡笑一下。吃饭时,父亲自言自语的,说:“阿珠阿玥一眨眼快二十了,记得离开时,才五六岁,还没上学呢,一混十来年了,都成大姑娘了。”母亲看了父亲一眼,对老狐说:“阿桓啊,几时领媳妇孩子回来,看看爷爷奶奶嘛。”老狐说:“好的好的,这个暑假吧,领她们回来玩玩。”父亲第一次这么念叨孩子。人老了,谁不想子孙绕膝,尽享天伦呢?父亲是想孙女孙子了。
饭后,老狐问父亲:“身体有什么感觉?”父亲说:“就是头痛。头一痛,全身就没了精神。”老狐问:“医生怎么说呢?”父亲说:“上次拍过片子,医生说是良性的,问题不大,脑膜瘤有一厘米大,在脑中线偏右侧。”母亲接过话,说:“医生让你父亲住院呢,说脑膜瘤会长,要你父亲做什么刀呢。”父亲说:“咖吗刀!别听医生的,尽是诈钱的,我都七十多了,死都值了。”母亲说:“现在的医院黑呀,乡下人都看不起病了,就你父亲这病,我问了医生,说至少要两万块。”父亲又接过话,说:“我一乡下老头,什么金命银命啊,值两万块?死了干净!”老狐小心翼翼地劝父亲:“花多少钱没关系,只要能把病治好,不就两万块嘛,我拿得起。再说,你孙女也大了,挣钱了,一月能挣千把块呢,你就去住院吧。”母亲也跟着劝起了父亲。父亲开始光是摆手。后来态度缓和了点,答应去医院再查一次。
老狐回了瓢洲,筹钱给父亲看病。这些年,老狐又跑车,又包食堂,本来赚了点钱。后来不包食堂了,有一段时间,光出不进,就是座金库,也会亏空。虽然阿玥和阿琪月月交钱。可那点钱,也只是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费吧。包老光棍的那栋楼,前面是赚了点,后来开始亏损,又给老光棍讹诈了一些,算起总帐来,只能说是略有盈余。当然,一家人几年的房租省了。六合彩亏了万把,股票也在亏,亏多少,老狐心里没谱。老狐很少关心股票了,他使不上劲,干着急。盘盘家底,只有四五万了,一家人就靠它过日子了。老狐想,为了父亲,无论亏盈,股票这回都要出手了。
到了晚上,待孩子们睡去了,女人先问了父母的身体。女人跟老狐结婚十几年了,当初是青枝绿叶,如今也人老珠黄了,却还没见过公婆,不禁喟叹。人说丑媳妇怕见公婆,女人长得并不丑,即使现在,三十三四岁了,依然面容姣好,风姿绰约。如果化个妆,抹个粉,没准和阿珠阿玥,也在伯仲之间呢。女人说:“我要是回去探望爸爸,会不会惹他生气?爸爸现在的身体,可不能招惹啊。”老狐说:“不会。人老了,什么事想明白了。爸爸还念叨呢,说阿珠阿玥怎么不回去看爷爷呢。我估摸爸爸是想一家人回去看看,团聚团聚。先等等吧,把爸爸的病看好。再说,阿珠要迎考,阿玥和阿琪要上班,暂时也走不开。”
老狐提到了阿玥,女人的一句话,在肚里滚了好几遍,几次要脱口而出,都忍了。可再想想,还是要说出来,这是大事,不能不让老狐知道。女人酝酿再三,才说:“老狐,和你说件事。”老狐嗯了一声。女人又说:“我说了,别发火啊你,你那臭脾气,也该改改了。”老狐又嗯了一声。
女人说了。老狐听到一半,就从床上跳了起来,要去揍阿玥。女人死死拽住了老狐。“不是说好了不发火的吗?”女人累得气喘吁吁的。女人说:“别怪孩子。这种事,现在也不稀奇。再说,当初我这当妈的不也是未婚先孕嘛,你怎么就不抽你自己的耳光呢?”女人使出这个杀手锏,老狐无言以对了,在自己胸口上狠狠砸了一拳。
老狐扳着指头算算,阿玥才十九岁。十九岁的人,懂什么啊,居然怀孕了!老狐知道,阿玥和那男孩根本没有断,不过是从明处转到暗处,避人耳目罢了。这次还是阿珠发现了情况。阿玥本来是住厂里的,大概是怕宿舍同事看出来,就住回了家里。阿玥和阿珠住一间房,住的是上下床,阿珠睡上铺,阿玥睡下铺。阿珠正在复习迎考,阿玥则天天加班,姐妹俩交流甚少。那天中午,阿玥没吃饭,说在厂里吃过了。阿珠回到房间,发现阿玥的床边放了个纸篓,里面有些呕吐的秽物。阿珠以为阿玥病了,并未起疑,默默地把垃圾篓倒了。到了十一点多,阿珠在上铺看书,阿玥睡在下铺,又开始干呕。阿珠说:“你怎么啦?”阿玥说:“没什么,着凉了。”阿珠第二天对母亲说了,说:“阿玥病了,带她去医院看看吧。”女人就去问阿玥。阿玥说没事,吃药了。阿玥并未见好,阿珠又告诉了母亲,女人便起疑心了。女人实在憋不住,问阿玥:“是不是怀孕了?”阿玥没回答,泪在眼里打着转儿。阿玥一落泪,女人有数,又责备自己太不称职了。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做为母亲,居然不知道。女人是过来人,懂得女孩子在发育的过程中,要经历几个第一次。若不加以引导,将会感到莫名的害怕和担忧。女人安慰阿玥:“不用害怕,这是妊娠反应,很正常的。”阿玥用手指抹了泪,说:“妈,我想……我想结婚。”“结婚?”女人把眼睁得圆圆的,呐呐地说,“阿玥,结婚是件大事,要慎重啊,再说,你才十九岁,还小呢。”阿玥破涕为笑,说:“妈,当初你生阿瑾,不也才十九岁吗?”女人跟着羞涩一笑,说:“吃亏了。”阿玥拉过女人的手说:“妈,你帮我向爸爸求求情吧,我想结婚,想把孩子生下来。”女人心一软,答应了阿玥,明知会惹老狐生气,也想等老狐回来后,商量商量。
女人本来是不问大事的,但这回,关于阿玥的事,女人不能不管不问了。女人说:“老狐,你不能动阿玥一个指头!她有身孕了,要出了事,你要后悔一辈子。”老狐说:“她才十九岁啊!”女人说:“你忘了吧?当初我不也是十九岁怀了阿瑾?”老狐这回有了狡辩的词:“那不一样,你虽小,不懂事,可我比你大,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能担起这个责任。阿玥呢?她的男朋友有这个能力吗?玩具厂离我家这么近,他都没上过门!”女人说:“不扯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要不,就让阿玥结婚吧。”老狐的眼睛往天上扬,说:“放屁!不到二十五岁,她休想离开这个家!谁都不能破了这规矩!”女人说:“那,阿玥肚里孩子怎么办?”老狐不耐烦地说:“打了!”
老狐的态度很坚决,令女人无所适从了。女人又反过来劝阿玥:“你和席望都还小,要钱没钱,要房没房,结婚怎么办呀?结婚了,要面对很多问题的。”阿玥不说话,只顾抹泪。女人又说:“阿珠是大姐,还在读书呢,你这做妹妹的,哪能先结婚呢。”
阿玥就是不松口,不答应打胎,这是她和席望爱的结晶,阿玥舍不得失去。女人执拗不过阿玥,再回过头来劝老狐:“闺女大了不由娘,你就同意了吧。反正是她自己的选择,是苦是甜,她不怪你。你要是霸着拦着,她只会怨恨我们。”老狐拍着桌子,说:“她要嫁,就别认我这个老子!”老狐除了认为阿玥太小了,还考虑到,阿玥一旦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就顾不上这个大家了。到时别说交一千,一个子儿都休想。老狐目前这个状况,自己没一分钱的收入,只有往外掏钱的,一家人吃饭要钱,孩子上学要钱,父亲治病也等着用钱。老狐扛起这个家,感觉力不从心了。
女人跟联合国秘书长似的,在父女间斡旋。父女俩脾气都倔,谁也不让步,僵在了那儿。女人很为难,说阿玥吧,不好把话说重了,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怕引起误会。说老狐吧,话说重了点,老狐眼珠瞪得像鹅卵石,把酒杯水杯摔得满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