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瓢洲,许多工厂都设有干部餐。以前的尖角玩具厂也有。干部餐不同于员工餐,伙食好,中午晚上都是四个菜,两荤两素,再煲个鱼烫骨头烫。级别不同,待遇则不同,这是很普遍的现象,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流蒴家具厂没有。老狐便向杨天晴建议,中层以上,也搞个干部餐,弄一个单独餐厅。杨天晴同意了。其实,杨天晴早有此意,只是怕招非议,怕员工说搞特殊,怕老板说摆官架,所以迟迟按兵未动。现在老狐提了,杨天晴便顺水推舟,做了人情,既迎合了老狐,又满足了自己,何乐不为?即使老板怪罪下来,也可以将责任推给老狐。至于老狐有什么打算,杨天晴也心知肚明,嘴上不说罢了。
干部餐的推出,为老狐赢来了口碑。干部们谁没想过这事儿?可谁敢提出来?这锅盖儿始终是盖着的,而锅里的水,沸腾很久,一直没人敢揭盖儿。现在,老狐揭了这盖儿,揭开了中层干部们多少年来的愿望。有道是:吃得好,说得好。在老狐的倡导和努力下,家具厂的中层干部们,终于吃上了干部餐,享受到了高人一等的待遇,谁不说老狐好呢?老狐也自此有了和中层干部们广泛接触的机会,和他们打成一片,问伙食好不好,问他们想吃什么。有时也聊聊车间和厂里的事,联络一下同事间的感情。老狐对工厂和生产上的事,了解得更全面了。
出乎老狐意料的是,干部们对杨天晴颇有微词,不满意者十有八九。都说杨天晴是个草包,是历任厂长中,最无能的,是光说不干,嘴上功夫最好的。说得是天花乱坠,却干不了实事,家具厂被他治理得一塌糊涂。老狐对杨天晴的印象也不怎么样,感觉这人有点阴险,有点花心,至于其他的,老狐知之甚少。更没想到,他还是个草包厂长。
这让老狐心里腾起了风浪,久久无法平静。
老狐的胸怀是开阔的,眼光看得很远。想当年,爷爷拿着逃饭碗,拄着逃饭棍,从然村逃荒到蝉村,摇尾乞怜,颜面丢尽。何曾敢想,他的孙子,会成为大老板,名噪一方,一举洗去了胡家沦为叫花子的耻辱史。老狐感激阿放,他为胡家争了光,正了名。老狐有时也敬佩阿放,从一个乡巴佬穷下子,一跃成为企业家大老板,这是很多人敢想不敢做的事。不管是祖宗庇荫,还是天赐良机,总之,阿放做到了,且做得如此成功。老狐自己滚打摸爬了快二十年了,到头来,还是个打工者,是个穷光蛋。
唯令老狐想不通的是,流蒴集团聘用了二十多名总监厂长,却没一个是胡家的人,清一色从外面招来的。胡家进来打工的,也都和老狐一样,是普通员工,没有在重要岗位任职。老狐琢磨着,这么大的家业,完全交给外人来折腾,阿放能完全放心嘛。古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么简单的道理,阿放难道不懂?其他厂老狐不知道,就说这个老厂吧,老狐看得太真切了。杨天晴是个什么东西,长得跟公子哥似的,头发梳得黑里发亮,苍蝇都能滑倒。四十多岁的人,泡上了二十来岁的陈小姐,隔三差五睡到一起,精力不济不说,有了暗昧关系,管理能不失了偏颇吗?当然,生活作风的问题,暂且抛到一边去。这是个开放的年代,生活作风有问题,不用上纲上线了。作风好不好,老板根本不管。老板自己的作风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只是,这样的人,跑来当厂长,不就是混阿放的钱吗?老狐听说杨天晴的月薪两万五。两万五是个什么概念?老狐算了算,家具厂员工的平均工资,不过在一千三四,杨天晴的工资,相当于二十名员工的血汗钱。杨天晴能对得起这份工资啊?付多少工资也不重要,关键是你要把厂管好,抓出效益来啊。
杨天晴管厂的能力,老狐一时还没有摸透,但许业琢知道,中层们也都知道。他们在流蒴家具厂呆了好多年了,历经了数任厂长,有比较,有论据,有结论。生产部经理李伯光对老狐说:“老狐啊,再这样搞下去,我这身膘只保难保了。”李伯光不到四十岁,长得粗实,胖墩墩的,体力充沛。老狐一看就知道,这家伙很醒目,人很机灵,脑子转得也快,说话会看眼色,还能讲一口流利的瓢洲话。李伯光说:“老狐啊,我这身膘拖垮了,权当减肥。你那宝贝女儿阿琼,要这么累下去,就成排骨了。”老狐说:“你是生产经理,为什么不向厂长建议呢?”李伯光说:“一个人的本事再大,若是没有向心力,不能调动团队力量,他是无法把工作做好的。生产上的根本问题,不是某个人的能力问题,而是整个中层一盘散沙,没有凝聚力。这样的团队,怎么能把生产搞上去?”
老狐想起在报纸上看过的话,感慨地说:“贵在中层啊。”李伯光意味深长地说:“不,老狐,贵在领头雁。”老狐听明白了,李伯光原来对杨天晴也不满意。许业琢对杨天晴的评价更直截:“他根本不懂生产。”许业琢列举了许多事例,来证明他的论断是正确的。自杨天晴进厂以来,生产安排全乱了套,而李伯光这鸟经理,根本就成了摆设,不闻不问,像个看热闹的观众,混日子。员工们叫苦不迭,闲时闲得骨头散架,忙时忙得冒烟。流蒴家具厂设计的生产能力在一千五百万以上,而上个月产值勉强过了一千万。上月的生产进度是这样的:前二十天悠悠当当,产值完成不到四分之一。到了下旬,呼啦一下忙开了,员工天天上连班,午餐晚餐时间只给一小时,一天要上十五六个小时的班,产值才勉强过了千万。
员工折腾得不轻,这个生病,那个受伤,但一律不批假,管你病假事假,带病工作。这个月呢,又下来一大半了,产值还没上五百万呢,估计月底又该加连班了。这样下去,别说员工受不了,干部们也受不了。“两万五就聘了这么一个窝囊废?老板的眼力太差了,让我许业琢干这个厂长,也比他杨天晴强啊。”许业琢不是在吹牛。木工车间是全厂的首道工序,是最重要的车间。许业琢的生产安排合理与否,直接影响到后面的工序,影响到全厂的产值。其他中层也这么说杨天晴,根本就是个草包!老板找这么个人来管厂,实在看走眼了。可想而知,杨天晴做这个厂长,给老厂带来的直接和间接损失,不知有多大了。
老狐很是痛心疾首。这是胡家大业啊,是在列祖列宗们的庇护下创下的家业啊。如果毁在了他人手里,岂非可惜?
中层们的话,也不排除有渲染的成分。但他们的用意是好的,他们的目的也是显而易见的。泄愤嫉恶是次要的,关键是想借老狐的嘴,把他们的意见带给老板。老狐是谁?老板的哥哥!别看老狐平时像头病猫似的,背着个手,在厂里走走看看,心不在焉的。那是假象!那叫真人不露相!放在战争年代,那叫卧底,叫潜伏。到了关键时候,人家老狐就要发威了。老狐发了威,没准老板都要听他的!因而中层们对老狐,其实是寄予了厚望。是要老狐当个传话筒,让老板听到他们的心声,看到他们爱厂为家,忧厂忧企,望老板能及时扭转现状。老狐很感动,中层们何尝不是用心良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