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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她是他们的妻子(4)

言虽然并不情愿这门亲事,但言并没有反对。我开始就说过了,言主要是温顺,如水的性格,言还知书达理,熟读《幼学》。言读《幼学》这样读:“男子禀乾之刚,女子配坤之顺。贤后称女中尧舜,烈女称女中丈夫。曰闺秀,曰淑媛,皆称贤女;曰阃范,曰懿德,并美佳人。妇主中馈,烹治饮食之名;女子归宁,回家省亲之谓。何谓三从,从父从夫从子;何谓四德,妇德妇言妇工妇容。周家母仪,太王有周姜,王季有太妊,文王有太姒;三代亡国,夏桀以妹喜,商纣以妲己,周幽以褒姒。兰蕙质,柳絮才,皆女人之美誉;冰雪心,柏舟操,悉孀妇之清声。女貌娇娆,谓之尤物;妇容妖媚,实可倾城。潘妃步朵朵莲花,小蛮腰纤纤杨柳。张丽华发光可鉴,吴绛仙秀色可餐。丽娟气馥如兰,呵气结成香雾;太真泪红于血,滴时更结红冰。孟光力大,石臼可擎;飞燕身轻,掌上可舞。至若缇截上书而救父,卢氏冒刃而卫姑,此女之孝者;侃母截发以延宾,村媪杀鸡而谢客,此女之贤者;韩玖英恐贼秽而自投于秽,陈仲妻恐陨德而宁陨于崖,此女之烈者;王凝妻被牵,断臂投地,曹令女誓志,引刀割鼻,此女之节者;曹大家续完汉帙,徐惠妃援笔成文,此女之才者;戴女之练裳竹笥,孟光之荆钗裙布,此女之贫者;柳氏秃妃之发,郭氏绝夫之嗣,此女之妒者;贾女偷韩寿之香,齐女致祆庙之毁,此女之淫者;东施效颦而可厌,无盐刻画以难堪,此女之丑者。”

言读书声音好,清清朗朗,很中听。言还聪慧,虽是穷人家的孩子,书没读多少,却知道有许多道理,许多规矩,是万年不变的,放在那里,是要人照着样子去做的,容不得自己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言有这样的认识,只好放下粘知了的长竿子,坐上轿子,哭哭啼啼地被人抬走了。

言的第一个丈夫娶了言,把言安顿好,就去打仗去了。言的第一个丈夫是个勇敢的军官,勇敢的军官都得打仗,不打仗,光是讨媳妇,讨回家来美滋滋地守着,勇敢的军官就做不成了,这一点和现在的军官不一样。

言的第一个丈夫打了很多仗。有一次,言的第一个丈夫在战场上遇见了言的第二个丈夫,两人拔刃相见,铿锵搏杀,从日出一直杀到日落。言的第二个丈夫也是一名勇敢的军官,他不但勇敢,而且狡猾,他杀累了,就挑开对方的剑,跳出圈外,说,今日天色已晚,视线难辨,我们不如明日天亮再战,以免黑暗中误伤了你,坏了我的名声。言的第二个丈夫就去找吃的,找喝的,吃饱喝足,躲到草堆里去睡大觉。言的第一个丈夫没有心眼,言的第二个丈夫去吃喝大睡的时候他正气呼呼地在那里搬石头,拔大树,打扫战场。天亮之后,言的第二个丈夫精神抖擞地回来,两个人又挥剑大战,如是三天,到第四天,言的第一个丈夫精疲力竭,再也舞不动剑,被言的第二个丈夫一剑封喉,割下首级来。

言的第二个丈夫杀掉言的第一个丈夫,就把言娶过来做了他的妻子,过去都是这样,男人在战场上厮杀,或者把对方杀死,或者捉了对方俘虏,做了俘虏的就让他做奴隶,漂亮女人就做自己的老婆,金银细软一律搬到自己的仓库里去,谁叫他是胜利者呢?言的第二个丈夫是男人,他当然也不肯例外。

言的第二个丈夫很爱言,言漂亮,知书达理,如水的性格,主要是温顺,这叫言的第二个丈夫怎么能够不喜欢?言的第二个丈夫把言当成宝贝,也不叫她粘知了,也不叫她念苦书,拴了马,挂了剑,绫罗绸缎,玉液琼浆,整日与言厮守在一处做游戏玩。言的第二个丈夫这样,快乐是快乐了,长久以往,却颓废了斗志,越来越不像一个勇敢的军官了,有一次,他奉命带兵去打仗,他心里惦记着言,无心恋战,结果仗打输了,他自己也把命给丢了,让人割了首级。

再后来,大老李就娶了言。大老李的故事比较简单,大老李不是打败言第二个丈夫的胜利者,大老李不是什么胜利者,他谁也没有打败,他只不过是言第二个丈夫的卫兵。

很显然,我和旗子的故事比大人们的故事要精彩得多,在我们的故事里,言她就像一个才貌双全的落难公主,命运多舛,她先后嫁给了三个男人,这三个男人都很勇敢,而且他们全都很爱她,这样的故事让人十分感动。按照我们的想法,言应该嫁更多的男人,因为我们肯定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他们全都会爱她,如果言嫁给了他们,让她来做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妻子,那会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但是大人们他们却不这么看,他们全都用目不斜视或者白眼来对待言,他们在路上遇见言的时候要么好像没看见言这个人,要么把言当成一条蛇,为此他们还编了言的故事。我们弄不懂大人为什么要这样,言她这么美丽,如水的性格,干干净净,会用手背掩着嘴角笑,她谁也没有妨害,她最多也就是用树叶去丢池塘里的鱼儿,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对待言呢?

旗子说,这全都是一个名字叫做“历史”的东西弄成这样的,旗子说这是她从她父母那里听来的。

我说:“历史我懂,历史就是人们编出来的故事,很精彩。可言的历史怎么啦?有什么不对的吗?”

旗子说:“言的历史出了麻烦。”

我说:“言的历史出了什么麻烦?”

旗子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那你说言的历史出了麻烦。”

旗子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那你说言的历史出了麻烦。”

旗子说:“不是我说的,是我爸妈说的,我爸妈说,哼,这个女人的历史!”

我说:“什么意思?”

旗子说:“意思就是有麻烦。”

我说:“你这样说,谁又没有麻烦呢?你只要有历史,就会有麻烦,历史就是麻烦,比如你爸妈。”

旗子说:“我爸妈怎么啦?”

我说:“我说漏嘴了,我不能告诉你这个。”

旗子说:“你得告诉我。”

我说:“我爸爸说了,谁把这事说出去就打断谁的腿。我爸爸说这话时虽然喝了酒,有点醉了,但是他没有喝酒的时候还是很清醒的。再说他力气很大,他的力气不是一般的大。”

旗子说:“大头。”

我说:“不。”

旗子说:“求你。”

我说:“不。”

旗子说:“我让你闻我的嘴,拉我的手,随你挑。”

我仔细地想了想,说:“不。”

说老实话,我当然很想拉旗子的手,闻旗子的嘴。旗子的手干爽沁凉,嘴像杏花一样的清香,这样的旗子你上哪儿去找?但是我现在不想这么做,我不想乘人之危,就像言的那些男人一样,他们总是乘言之危。我如果要旗子做我的家属,一定会和她坐下来商量一下,征求她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旗子她肯定会同意我的想法的,我的想法这么美好,她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旗子她如果同意了,做了我的家属,那她就是我的人了,我什么时候想拉她的手,闻她的嘴,我想怎么拉,怎么闻,那都是我的事,别人管不着。

我不想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现在已经不相信大人们的故事了,大人们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他们总是热泪盈眶,把自己的故事说得动情无比,他们还编了很多别人的故事,他们管这些故事叫做历史,但他们骗不了我。我知道没有发生的事情可能会有很多种,但已经发生的事情只会有一种,现在我们听到了那么多自相矛盾的故事,他们把自己经历的事情都弄得那么混乱和糟糕,谁还会相信他们呢?我肯定是不会相信的,我也不会拿这样的故事去欺骗旗子,我宁愿放弃拉旗子的手,闻旗子的嘴的机会,虽然这样做我的损失很大。

我对旗子说:“别听大人们说什么,我宁愿听知了叫。”

旗子说:“那怎么行,我们是大人生下来的呀。”

我怒气冲冲地朝旗子喊:“他们生了我们,就可以欺骗我们吗?”

旗子瞪大眼睛看着我,吃惊地说:“大头,你是怎么了?你不也在编故事吗?你不也在欺骗吗?”旗子安慰我说:“别担心,我们自己将来也会有孩子的。”

我说:“可是你不能相信大人,你仔细地想一想,大人什么时候说的话是对的?他们从来就没有对过,他们说,别去摘那葡萄,葡萄是酸的。可我们摘了,我们尝了,结果怎么样?葡萄是甜的。他们说,别去碰那只脏兮兮的狗,你会被传染上病的。我们碰了,我们还抱着它,和它贴脸儿睡觉,结果呢,我们从来就没有生病。他们说,你要不好好学习,你就会成为一个傻瓜。可我上课老开小差,我也并没有变傻,我倒是比他们更聪明。他们说,好好吃饭,不好好吃饭你永远也长不大。我吃饭的时候老是心不在焉,可你现在瞧见了吧,我就差点没长成巨人了。他们还说,锅是烫的,多穿点衣服,明天会下雨,路很滑,鸟真讨厌,鱼会死,谁也跑不掉,没有人知道,每个人都会生气,全都不愿意,天黑透了,你会后悔的,这回你高兴了吧,我的小祖宗,疼死你。我才不相信,那是有毒的,我一点不害怕,这是真的,没事了——可是你想一想,他们哪一回是对的?事实上,锅一点也不烫,衣服穿多了,没下雨,路很容易走,鸟儿非常可爱,鱼活蹦乱跳,被捉住的只是少数笨蛋,我就知道,没人生气,他们都愿意,天只有一点点黑,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并不高兴,我也不是他们的小祖宗,我也没被疼死,他们还是信了,那东西没毒,他害怕得要命,那是假的,事还没完——他们总在说话,总在告诉我们每件事相反的那一面,他们说,事情就是这样的,可那是错的,从头到尾都是错的。我们为什么生活得不快乐?我们为什么老是有那么多疑惑?现在让我来告诉你,问题就出在这里,是他们把事情弄乱了,他们自以为是,他们想让我们成为听话的孩子,好让他们可以继续撒谎,我们凭什么要去相信他们编的那些故事呢?”

旗子不明白地说:“可是,他们干吗要那么做呢?”

我想了想,说:“他们不想让我们也长成大人。”

旗子说:“不对,我妈妈老是对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我说:“所以才说你傻不是?你真的相信这话呀?你要相信这话就彻底上当了,你妈妈才不希望你长大呢,她一点也不,她那样说,正是害怕你长大,你要长大了,她就老了。”

旗子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一点也不傻,她很快就明白过来我的话是对的。旗子用钦佩的眼光看着我说:“大头,你真会说话,你比老师还会说,你原来可不是这样的呀,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我肯定地说:“是知了。我吃烧知了。我吃了烧知了就变得老想说话了。你知道知了这种家伙它们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对不对。”

旗子说:“什么事情?”

我说:“我不知道老想说话对不对?”

言和她的丈夫大老李还是常常到院子里来散步,他们手儿牵着手儿,像一对命运相系割舍不开的人儿,休戚与共地走在林荫间的鹅卵石小道上,与院子格格不入。言大多是依偎在大老李宽大的臂膀里,十分信赖和安稳,这样她就像一个要求保护的孩子了。言也许就是一个孩子,这是我们不曾知道的。我们有很多事情并不是真的知道,比如言,比如她神秘的来历,比如她为什么嫁了三个男人,为什么没有孩子,她是不是自己就希望做一个孩子?言她有时候站下来,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片落叶,去丢池塘里的鱼儿,鱼儿迅速地游过来啄食,言就掩住嘴角轻轻地笑;言有时候还会仰起头来对大老李说些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那是不是一句孩子的话呢?这样也许更好,言做了一个孩子,言就和我们一样了,我们就可以成为好朋友,一起去粘知了,一起捉迷藏,一起念书,一起编故事,编我们自己的故事,这是我们的一种幻想,幻想是不是也是一种故事呢?

言和大老李在大多数时间里是待在他们的那栋小洋房里,那栋小洋房红顶白墙,十分漂亮,并且神秘,言和大老李紧闭着大门,任合欢、海棠、含笑和黄兰掩盖着,让所有的人都看不见。我们看不见,我们就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在生活着,他们生活得怎样。我们只能猜测,我们猜测的方法就是编故事。风有时候会把那些矜持的植物吹得摇晃起来,告诉人们它们活着,但风这家伙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我们什么也来不及看见。

在我和旗子的故事里,言和大老李是生活得十分愉快的,不管神秘的小洋房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不管有些什么样的目光和故事。言不必理会那些,何况她有我们这样在偷偷爱着她的孩子。在我和旗子的故事里,言的快乐是不一样的,旗子故事里的言始终在睡眠中做着梦,她就像童话中的公主一样,躲在松软干爽的鸭绒被窝里,永远做不完她绚丽多彩的梦;而在我的故事里,言一直在缝着一些漂亮的婴儿服,言一边缝一边忍不住要微笑,她一笑就会停下来用手背掩住嘴,这样就耽搁了时间,但这不要紧,言有的是时间,她用不着那么急,她可以一边缝一边笑,我们可以耐心地来等她。言是在给孩子缝宝宝服,言光有我们这样的孩子是不够的,她还应该有更多的孩子,她应该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孩子,让我们来试想一下,如果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欢笑着大声地叫言妈妈,那该多么美好啊!

在我和旗子的故事里,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在那栋神秘的小洋房里,言会念一些书来给大老李听。言读过那么多的书,言念书声音好,清清朗朗,言会非常欢喜地坐在窗台边上,伴着透过窗棂传来的蜂鸣鸟啼声轻轻地念一段书来给大老李听的。但是在言念什么书这个问题上,我和旗子的意见不同,在旗子的故事里,言是念的福音,言她这么念:“耶稣来到堂长的家里,看见吹笛的以及乱哄哄的群众,就说,你们退出去吧,女孩子没有死,只是睡着了。他们都嘲笑他。群众驱出之后,耶稣就进去,拉了女孩的手,这女孩便起来了。这消息传遍了全境。”在我的故事里言不是这样的,言她不念福音,言念的是《故事导源》,言这样念道:“鲍宣之妻,提瓮出汲,雅得顺从之道;齐御之妻,窥御激夫,可称内助之贤。可怪者买臣之妻,因贫求去,不思覆水难收;可丑者相如之妻,夤夜私奔,但识丝桐有意。”不管言读什么,她的声音都很好听,像悬在池塘上空的风,清清朗朗,让我们这些不曾听过她读书的孩子,有了一份想象。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院子里的那些大人他们是怎样在编撰言的故事,在他们的故事里,言是一个女巫,是该遭到蔑视和拒绝的,他们很喜欢这样做,他们对言同仇敌忾,就好像言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异己,是不配生活在他们当中的。他们不喜欢言牵着大老李手的样子,不喜欢言掩着嘴笑的样子,不喜欢干干净净,素衣素裙,目光幽幽的言的样子,他们肯定也不喜欢看见言和她的丈夫沿着林荫间的卵石小道慢慢地散步,不喜欢看见言朝池塘里的鱼儿丢树叶,他们好几次有意无意地说,要把池塘里的水放干,把池子里的鱼儿捞起来吃掉。言是这样一个被排斥和归入剿灭行列中的异己,由此还连带上了她的丈夫大老李。幸亏战争年代已经结束,枪械已入库,如果战争还在进行,那会发生怎样的围剿和杀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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