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疲倦。
接连三天连轴转，公司与港方谈判急用的十一张图纸总算按时完成，交至校对手中。
总工黄老惊讶的不是那十一张漂亮的图纸。对于他的业务能力，公司里自有评价，消息灵通人士说总经理曾有四次在与乙方谈判陷入技术性僵局中提及过他，书记在办公大楼的走廊里碰见打开水的他，也要站下来关切地与他说两句话。所以他前些日子的离异和再娶没有引起似乎是理应引起的大波澜，总工黄老惊讶的是他放弃了下周去香港考察的名额。
“这次出去，你不带具体任务，只需好好休养休养的。”黄老说。
“谢谢公司的关心，我家里有点事，我刚想起的。”他抱歉地道。
好在这次考察团的名额本来就超了，刷谁都一样。黄老怜悯地看了看他消瘦得厉害的脸，点点头。“那你回家待几天，要好好休息。”
他很疲倦。该睡它七七四十九天而不是几天，但不能。那件事是很重要的，但他却一下子想不起来是怎样一件事，肯定是重要的。该死，他想，怎么就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他提着黑皮包离开公司，没有骑自行车。他怕撞人或闯红灯，这时被拦下来怕连和警察讲话的力气也没有，他太困，直想睡觉。
一街都是精力充沛的人，愉快地穿梭往来。这里没有黑非洲的饥饿和地中海的硝烟，人都活得自信。但他的眼皮子都快要睁不开了，接连踩了好几个人的脚。他想还是到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坐一坐，也许侥幸能想起那桩重要的事。很舒坦地仰在凉津津的石凳上，眼皮很快垂下来。身后是一对少男少女甜滋滋的说话，旁若无人：
“什么是伊甸园事件呀？”
“那是说的一个叫亚当的男人和一个叫夏娃的女人的故事，那以前他们生活在一个无忧无虑的美丽的园子里，只为了一只苹果，他们永远失去了那园子。”
“那园子里就他俩？”
“就他俩。”
“真可恶！”
“谁？”
“那只苹果！”
他发懵似的跳起来。苹果！对，苹果！他记起来了，忘却了的那件重要的事正是它！苹果！
两个少男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醉汉似的男人摇摇晃晃走出街心公园。
一个小时以后他回到家。正在教小女儿练习电子琴的妻子连忙迎上来，接过他手上的包，怜爱地说：“瞧你，累得这样。快坐下，我给你泡杯香片。”
他睡眼惺忪，一把捏住妻子的手，说：“别忙，你也坐下。”
“你这是怎么啦？”她奇怪地看着丈夫，他从来不是情绪外露的人呀！今天可有点奇怪。扭头看到了正冲他们做鬼脸的小女儿，便吓唬地扬了扬手，又转过头来，试了试丈夫的额头：“你太累了，我炉子上温着热水，洗了你先去睡，好不好？”
“不。”
“听话，大孩子，我就来。”她含情脉脉地松了他的手，站起来，向卫生间走去。她听见身后他奇怪地叫了一声，转过身来的一刹那间她感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迷惘的气息——她的丈夫，这个从来不知浪漫为何物的呆子手里捧着一枚红彤彤的、香甜可爱的苹果！那尤物托在他手心里使他有了无限的柔情。
“你这是怎么啦？”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难道你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瞧，连我也差点想不起来。今天是你的生日，又是咱们结婚六周年纪念日呀！”
“你在说什么呀！”她张了秀气的嘴。
“不不，你别打断我。”他觉得快要睁不开眼了，但一股冲动支撑着他，他急促地说：“那年你对我说，你不要金银山，不要翡翠海，只要一只……苹果，那便是你生日的极乐！可我总是忘了，年年都忘了。今天，瞧，我把这只苹果带回来了！”
他发现他的妻子反常地迟钝。起先她似乎诧异地愣住了，接着，泪水从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淌下来，她慢慢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苹果，感喟地捧着那枚果子，低着头说：
“谢谢，谢谢你，这苹果我很喜欢，它真是枚神奇的果子。但是亲爱的，你忘了，我的生日不是今天，而是下个月；我们结婚也没有六年，而是十一个月。”
她用泪花晶莹的大眼睛看着他，柔声说：
“不过，你为什么不寄张生日贺卡给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