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也无法照亮的无尽黑夜。
在冬天依旧坚韧开放的，是双生花。
鹿嘉懿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已经能醒来很久了，但他依然没勇气睁开眼睛。
死死地抓住被子，力气大得连指甲都发白。许久，才敢睁开眼睛。
把牙关咬烂，拳头捏碎也无法克服的恐惧。
空间被分割成了无数份。鹿嘉懿躲在了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密闭空间里，孤独地面对着，别人无法明白的恐慌。所属的空间也越来越小，快要把他压坏。
咔嚓一声，空间被剪开一道口子。
鹿嘉懿吓得一哆嗦，慌张地拉过被子盖住头，被子紧得好像要把自己闷死在里面。
“嘉懿，起来吃早饭了，都快到中午了。”吴旭尧隔着被子拍了他一下。
鹿嘉懿拼命压低声音，“好。”
吴旭尧眉头皱起，仅一个字，便能知道他不妥。“你怎么了？”走过去关切地问道。见他仍旧把自己捂得死死的，便开始扯他的被子。
“不要！”鹿嘉懿陡然加大音量。
吴旭尧被他唬得一滞，看见颤抖的被子，心中已是明白，语气更是越发柔和，“嘉懿，别害怕。”
听见他的安慰，鹿嘉懿终于拉下被子，看见他，眼眶登时又红了一圈。吴旭尧坐下来，伸手擦拭他湿漉漉的眼眶。
“我怕我会不记得你……”
吴旭尧轻笑，“怎么会呢。”
“会！”鹿嘉懿着急嚷道，声音再次哽咽，“我……只记得自己的样子，你的……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立刻变得模糊。”
吴旭尧轻弹他额头，“我们可是双生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只要记住了自己，就一定能想起我，无论我消失在你的视线里多久。”
鹿嘉懿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真的吗？”
吴旭尧笃定地看着他，“相信我，好吗？”
鹿嘉懿眼波流转，“嗯，我相信你！”
“那么，起来吃早饭吧。”吴旭尧伸出手，拉了他一把。
“好。”鹿嘉懿顺从地答道，“但是要先刷牙。”
“那快点吧，要不东西都凉了。”吴旭尧理了理他歪到一边的睡衣。
鹿嘉懿仍然坐在床上，失神地望了望外面的太阳，犹豫地开口：“旭尧，我想出去走走。”
吴旭尧见他难得主动提议出去，心情不由得好了起来，“你想去哪里？”
“就我们学校附近的商业中心好吗？我第一次逃课时和你们去的地方，我好想再回去看看，我还想见见哲瀚、瑞霖、还有子骞，好久没见他们了，我好想念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特别想念。”鹿嘉懿说完，眼中已隐现泪花。
吴旭尧突然觉得眼睛有些痒，侧过身子揉了揉，再回过来，“好，我等一下打电话让他们出来，等你吃完东西后，我带你出去见他们。”说着抚摸他的眼一阵，走了出去。
点到即止的亲密，吴旭尧完成得很出色。
没人会接受和允许他们跨越那条隐形的界限。
一旦少部分人知道了，他们就会被毁灭。
鹿嘉懿一边刷牙，一边与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伸出手，抚摸着镜中那双眼眸。曾经被吴旭尧称赞过很多次的漂亮眸子，却只能拥有短暂的注视。
鹿嘉懿用力把水泼到自己脸上，到现在，他还没做好离开的准备，自己一个人，又该要怎样离开？
他能去哪里？离开了吴旭尧，对他来说，哪里都是地狱。
可如果自己不走，那么吴旭尧就会受尽自己曾今经历过的无尽伤害……原来最终，自己与他只能走到这里。
一切感情还没正式开始，就要匆匆结束。
用力把眼泪逼回去，鹿嘉懿生硬地扯出一个微笑。
今天是与旭尧和朋友们相处的最后一天，鹿嘉懿，一定要开心地与他们度过这最后的时光。
吴旭尧和鹿嘉懿坐在颠簸的公交车上。太阳懒洋洋地晒到他们身上，鹿嘉懿舒服地闭了闭眼。
吴旭尧回头看他，“累吗？”
“不累。”鹿嘉懿摇头，脸上洋溢出许久不见的笑容，瞳孔定格了他的面容，“很开心。”
“哦？”吴旭尧挑眉，“那我告诉一个能让你更开心的消息。”
“什么消息？”鹿嘉懿歪着脑袋，疑惑地问。
“江宇今天刚回来，等一下他会和哲瀚他们一起来看你。”
“真的吗？”鹿嘉懿惊喜地叫了出来。吴旭尧笑看着他如水晶般明亮的眼眸，忍不住跟他开起幼稚的玩笑，“骗你的是小狗。”
哪知他更加兴奋地笑了出来，指着自己使劲想了想，“如果你骗了我，那你是什么狗？”眼睛弯了弯，“白久？”
吴旭尧笑喷出来，拍下他的手，指着他嚷，“笨蛋梅花鹿！”
车子继续快速前进。
身旁的人，不知不觉地熟睡了，头耷拉在一边，姿势显得特别不舒服。
鹿嘉懿转过头，视线假装专注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实则是在细细打量着那个熟睡的少年。
就连最简单不过的注视，也要躲躲藏藏。
鹿嘉懿心里怜惜，他好像……真的累坏了，是啊，因为和这样的鹿嘉懿在一起，你才会那么辛苦。
一直让你受苦受累，一直让你担惊受怕，一直让你爱恨纠缠的我，这样的我……你却始终不肯放弃。
旭尧啊，我曾经这样对你，你为什么不仅一次又一次地挽留，还要在即将离开的那一刻，奋不顾身地回来找我？是因为这样差劲的鹿嘉懿，被你深深爱着吧？
旭尧，我又该怎样感谢你？因为你，我的生命，才被重新赋予了意义。
对不起，你毫不吝啬地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我却选择弃你而去。希望你不要恨我，因为恨一个人，真的很痛苦，那种滋味，我不想你再承受。
鹿嘉懿的鼻子酸得有点痛，缓缓地伸出手，想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心里，却在距离一厘米处，又抽了回来。
车不断地开，去终点站的人似乎很少，渐渐地，车上只剩下俩人。
鹿嘉懿的手，不停地来回紧握，手背都被他捏得红了。
视线不断地在司机身上来回，再侧头看着安稳沉睡的少年，鹿嘉懿心想：这个角落，司机应该也不会看到吧。
阳光的颜色，很淡。
阳光的重量，很轻。
鹿嘉懿心里挣扎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侧头，凑了上去。
嘴唇轻轻覆在他的脸颊上，怕连自己的呼吸也会被察觉，鹿嘉懿屏住了呼吸。
对不起，你对我那么好，你给了我那么多，我却连唯一一次的主动都瞒着你。
一阵以后，鹿嘉懿悄悄离开了他。深深凝视着吴旭尧，鹿嘉懿的眼睛，泛起阵阵湿润。
如果分开后，硬是要说出自己最后悔的一件事的话，那一定是，当初在一起时，没能和你好好相爱。张瑞霖、金哲瀚、都江宇和朴子骞，聚到了一起。
朴子骞拍了拍都江宇，“终于舍得回来啦？”
都江宇捧着一大包礼物，被他推得踉跄，金哲瀚连忙扶住他。都江宇也不介意朴子骞的粗鲁，眉开眼笑地说，“我在外面很乖，家人对我满意就让我回来啊！”想了想，心里又觉得有些难过，“对了哲瀚，嘉懿最近……还好吧？”
金哲瀚的脸变得有些苍白，顿了顿，说：“旭尧在他身边，他应该可以过得很好。”说完心里苦笑，即便是痛苦，但他也会满足吧……
朴子骞打量着金哲瀚，“我说哲瀚，你脸怎么突然白了那么多？漂过啦？”
金哲瀚一个眼神杀过来。张瑞霖抡起拳头重重敲了他的脑袋一下，“你嘴巴不得罪人会死啊？！”说完伸手从都江宇怀中拿过一些礼物，“我们快点去见嘉懿吧，好久没见他了我也想念他，那混小子那么久也不联络我们！”
朴子骞拍了拍手，“好咧好咧！”然后兴奋地迈开脚步，朝车站那个方向飞奔，跑过张瑞霖身边时直接把他撞到了树上。
金哲瀚皱着眉头浑身一抖，心里暗自替张瑞霖喊痛。
都江宇捧着礼物，在金哲瀚旁边不停地念叨，“不知道嘉懿有没有长肉，他太瘦了！我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国外的东西都好新奇，还有啊，他最近的生活怎样呢……”
金哲瀚怔怔地听着，或许只要他幸福，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了吧。扼杀了自己的这份爱，对他来说，也许就减轻了一份负担。
鹿嘉懿和吴旭尧一路上又说又笑，一直走到约定好的地点停下。“我们就在这里等吧。”吴旭尧说。
鹿嘉懿点点头，觉得有些无所事事，便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递给吴旭尧一颗。
吴旭尧笑着瞪他一眼，“嘴馋！”
鹿嘉懿抿唇一笑，“这是我喜欢吃的糖，现在偷偷和你分享。”说完，鹿嘉懿有些失神，原来从始至终，自己竟然没有和他分享过一样东西。即将分别时才发觉，两人还有很多很多事没有一起做，有很多遗憾来不及弥补。
心里一阵纠痛，鹿嘉懿抬眼，发现吴旭尧正看着自己，心一慌赶紧撕开糖纸以掩饰自己的不对劲，却因为撕得太用力，糖从袋子中滚了出来。
吴旭尧无奈，“瞧你急得！本来还想留给你的，但我的都塞到嘴里面去了。”
鹿嘉懿看着滚落到地上的糖，有些失落，“就不该这么急的，那可怎么办啊，我只拿了两颗……”说着蹲到地上，惋惜地把糖捡起，准备扔到垃圾桶。
鹿嘉懿从地上起来，头蓦地一胀，视线像突然拔掉电源的电视机，漆黑一片。
怎么会这样？鹿嘉懿抓着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使劲睁着眼睛，想汲取一丝光线，但四周仍是黑漆漆的，压得他快要透不过气来。
恐惧像巨浪一样盖过他的头。不会的……不会这样的！
“嘉懿？”吴旭尧担心地看着脸色突然变得惨白的他“嘉懿？！”
鹿嘉懿压制着心中翻涌的恐慌，循着声音，眼珠转向吴旭尧，仍然看不见。所有的事物，一瞬间消失。
一阵子……或许一阵就会好了。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吴旭尧紧蹙眉头，看着他涣散的目光。
鹿嘉懿拼命扯出一个笑容，“旭尧，我突然想吃那位老伯伯的鸡蛋糕，你、你能不能帮我买回来？我累了，不想走。”
吴旭尧的心一下子变得又重又痛，脑袋沉甸甸的快把自己压垮，悄悄地往旁边移动一步，鹿嘉懿的目光在自己的意料之中，直勾勾地盯着那一片空白。
抬起手狠狠揉了几下眼睛，忍着哭腔，“你现在就想吃吗？”
“是啊，帮我买好吗？”怕他发现，鹿嘉懿的瞳孔动也不敢动，一直盯着那个方向。却不料，他什么都知道了。
吴旭尧的眼珠好像泼入了酒精，又痛又辣，感觉像是要瞎了一样。
把一直不舍得换的外套脱下来，披到他身上，用力地抱了他一下，“我现在就帮你买，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吴旭尧压抑着哽咽说。这句话，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好。”鹿嘉懿颤抖着嘴唇应道。
有时候，我们会装，装作不知道一切，依旧开朗地笑着，若无其事地看着，明知道对方在痛苦，也清楚地知道对方早已觉察到自己的痛苦，却仍是硬撑。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别人。
吴旭尧的脚步声渐远，鹿嘉懿惊慌失措地站着，许多陌生的声音不停地涌入耳膜。自己好像逐渐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迷失。
指甲狠狠刮着手上的肉。
将近十几分钟，连续的动作。
睁眼，又闭眼。睁眼，又闭眼。每次睁眼，希望就破灭一次。世界，还是被黑暗封锁。锁得密密实实，漏不入一丝光线。
鹿嘉懿疯狂地捶自己的脑袋，撕心裂肺地大喊，“快看见快看见你快看见啊！要不然我挖你出来！求你了！我快要走了，我一定要见到他！”眼泪汹涌而出，“求你给我这最后的一次机会！我瞎了我还怎么有能力离开？看见这样的我，他又该怎么办？！”
路过的人吃惊地看着他，都以为他疯了。
远处坐在车中的人，仰头灌下最后一支糖浆。
人群一下子涌动起来，惊叫声四起。
慌乱的哭声，杂乱的脚步声，惊叫声，还有车轮滚过地面尖锐的声音。
鹿嘉懿被慌张的路人撞了几下，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无助地转着，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泪啪嗒啪嗒砸到地上，晕开一片暗沉的痕迹。
世界只剩下一条直线，他们在左边，你在中间，我在右边。
眼睁睁地看着你，在半空划出一条血红的线，然后狠狠下坠，无能为力。
车子拐了一个弯，飞速逃离。
鹿嘉懿重重砸到雪地上，身下的雪迅速开出一朵艳丽的牡丹花。
张瑞霖、朴子骞和金哲瀚的笑容，冻结在了脸上，目眦欲裂地看着躺在地上面如死灰的人。
都江宇大喊一声，晕了过去。朴子骞和张瑞霖惊慌地接住他。
吴旭尧脑中一片空白，香喷喷的鸡蛋糕跌到地上，滚了一地。随着鹿嘉懿的倒下，他的世界，也瞬间瓦解。
眼睛瞪得通红，眼底漫上血气，好像就要流出眼眶。每走一步，都似刀割一般。
怎么会这样……我的嘉懿……不可能，一定是恶梦！
吴旭尧一步一步走过去，目光呆滞，好像傻子一样。拨开拥堵的人群，吴旭尧朝着他，直直跪了下去。
鹿嘉懿痉挛地颤抖，痛得几乎失去理智。强撑住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睛。瞳孔不断地聚焦，欲看清眼前这个人。然而他却像日蚀的太阳一样，昏暗一片，只余周围发出黯淡的光圈。
看不见，仍是看不见。最后的一次机会，已经没有了。
吴旭尧苍白的手不停地颤抖，脸上毫无血色。抱起他，攥在怀里，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我让你等我啊，我让你在这里等我啊，你还要去哪里？嘉懿，你还要扔下我去哪里……”
细长的血，从他的鼻孔中，滑了出来。鹿嘉懿剧烈地发着抖，蜷缩在吴旭尧怀里，喉咙里发出粘稠的血搅动的声音，执着地吐着不清晰的字眼，“我……爱你，旭……尧……”
最后的一次我爱你。
“不要……嘉懿，不要……”吴旭尧惊惧地把他拢入怀中。他身上的血，染红了吴旭尧的衣服。
他的脸上，透露着完全不敢相信的表情，颤抖着帮他抹掉脸上的血，“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才……我才离开了一阵啊！”
“对不起……”鹿嘉懿的喉咙噙着一口血，说话也含糊不清，“不要来找我，你不可能找到、找到我的，旭尧，对不起……”鹿嘉懿说完，细碎的声音渐渐消散在这寂寥的世界。瞳孔越来越涣散，眼睛最终无力地合上。眼角滑落的最后一滴泪水，留在了人间，最后归于冰冷。
天上的雪如鹅绒般，簌簌落下。太阳颤抖着投下阳光，寒冷的光带着悲伤，夹着血与泪，悄悄延伸，足以弥漫一个世纪。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