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湛,风清气和。
帝都皇城外神御军步军营之内,军容肃整,甲士操练亦十分刻苦。神御军一直由赢煌直接统领,全胜的欣喜并没能令全军上下浮现出半点的骄躁之风,全赖赢煌素来便治军严谨,军纪森严。
回都后他几乎每日都在军营,早上校验骑射完毕后,便会前往步兵营亲自操练。
拓跋凌驭马徐徐入营,绕过长枪队直奔将台,果见赢煌一身甲衣,正独立于高台之上,遂利落下马,满目含笑着走近前去:“煌哥好勤谨,练兵倒也无需如此,看这阵势我甚至都怀疑咱们此刻还在玉门关外呢!”
赢煌负手侧目瞥向他,揶揄笑道:“交战突厥时你尚且还有三分英雄之气,怎么,一回都你便原形毕露了?”
凌摇头苦笑:“此一时彼一时也,再说这里有煌哥在,哪里还需要我来操这份心。对了,今日吐蕃赤松赞普进都,皇上不是还说希望煌哥前去会面么,煌哥怎么不去?”
赢煌沉吟少许,将目光投向远处,“吐蕃如今兵强马壮,赤松赞普为人又十分狂傲,此番进都想来势必要有一场明争暗斗,你我二人身份多有不便,不如不去。”
凌听了这话倒沉默片刻,他们兄弟身为鲜卑质子,深受皇恩并被委以重任。如今煌哥又是手握重兵,进爵封侯,此时的确不该再过多地干涉到朝廷与诸国的往来之务中,到底还是煌哥思虑周全,做事更加沉稳。
“正是煌哥这话,听说赤松赞普带来了十几个马球高手来,个个身强体壮、技艺非凡,扬言非要和古朝的骑手一决高低不可,这会儿激战正酣呢。”凌略顿了一顿,继而又问:“那煌哥,咱们到底去还是不去?”
赢煌微微垂眸,缓缓道:“得召再去不迟。”
话音未落,宫里便来人传旨召二人速速入宫,凌笑道:“煌哥所料不错,看来他们也是实在不敌了。”
赢煌淡淡一笑,径自步下将台,跨上赤尊宝马,轻带马缰,对凌说道:“走吧。”
凌亦上马,却突然皱眉问他:“煌哥,我这几日一直也没有问过你,可我心里终究还是疑惑,那日,你为何要那般对待灵姝...”
赢煌动作蓦然一滞,握住缰绳的手掌亦紧了几分,半晌,方开口道:“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么?”
凌细眸一冷,看着他颇为不同寻常的表情,心底隐隐一惊,“难道是......”
“冥冥浮世,自有宿缘;莫邪剑出,顺天应命。”赢煌抬首仰望苍穹,侧颜深邃如削,“为何是她......”似是自语,又似是问他,但又像是没有在期待任何的回答。
凌缓了缓惊愕的心绪,“是啊,玄机道长为何要在此时派一个女子来到煌哥身边呢?”望着赢煌颇为冷冽的神色,继而又道:“难道是他不信任煌哥了么?”
赢煌收回了深远的眼光,垂眸片刻,淡淡道了一句:“走吧。”
骄阳渐盛,照在赢煌的玄甲之上,却隐隐泛出了凛然的光寒。饶是骨肉至亲,生死兄弟,凌依旧得承认,他总是喜欢将所有的秘密都隐藏在心底的最深处,这世上怕是没有人能够真正地走进他的内心了。
甘泉将避暑,台殿水光凝。
依恃着太液池而建的含凉殿,终夏都沐浴着蒙蒙的水汽。整座殿宇的燥热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暑气亦随之消弭殆尽,一场酣烈的击鞠大战却正在这座清凉的广场上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吐蕃人体型健硕,动作悍猛,而中原人士却大多以身形灵巧行动便捷见长,所以在这样激烈的肢体碰撞中就难免吃亏。
击鞠本便是自吐蕃发源而来,举国上下无不热衷,技艺更是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因此古朝的球队很快便落入了下风。
赤松赞普见吐蕃的勇士有如此佳绩自是十分得意,遂满目含笑着侧对英帝道:“陛下,我吐蕃人向来推崇击鞠,因其不仅需要球手体格强健,更需要灵敏的技巧和高超的战术。此番两邦比赛亦不过是切磋而已,胜败输赢,还请陛下切莫太过介怀啊。”
气氛微沉,英帝身形纹丝未动,而随侍于身后的灵姝不用去看也能想象得出此刻英帝不妙的神色。
太子闻言英眉紧皱,率先立身道:“马球击鞠之术于我朝亦是颇为盛行,只是未免两邦比赛太过激烈而伤了和气,所以我朝才并未遣派精兵良将下场。”言罢转身下阶拜向英帝道:“请父皇恩准儿臣携众皇弟下场参赛以表我朝之诚意。”
众皇子见状亦皆下阶跪拜请求参战,英帝沉吟少许,默默看了看太子,面色未改,眸中却已满是赞许之意,“准”!。
恰在此时,煌、凌兄弟二人亦已赶到,英帝眸中一喜,广袖一招,朗然笑道:“煌儿速速参战!”
赢煌甲胄未解,按剑拜道:“儿臣,领命。”
那赤松赞普一看来人形容,剑眉冷目,不怒而威,入宫面圣尚且身披盔甲,腰悬利刃,不由得暗叹闻名不如见面。联想到此人沙场的威名,自心底里亦生出了几分的轻寒。
候场之中诸人皆已整装完毕,听命太子点将,“既有赢煌、拓跋凌二将参战,我等兄弟便无需全部下场,免得教那些吐蕃人益发得了意,只四郎、七郎,九郞并煌、凌、玉郎六将随我出战即可!”
当皇家战队一行七人在太子的率领下出现在击鞠场上之时,四周顿时响起了一片欢呼助威之声。皇族弟兄并肩作战,这让古朝略显低靡的气势顿时焕然一振。
灵姝望着赛场上的几人,悄向身旁的静嬑问道:“那人是谁?”
静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知道她问的是何人了,“他是锦衣卫右将军,德妃娘娘的胞弟杨玉郎。”语气中颇有些不以为意的蔑然。
灵姝知她与同为修容的杨鸢飞颇为不睦,遂一笑了之,没有再问下去。
赢烨之龙章凤姿、赢燱之桀骜不凡、赢煜之温雅如玉、赢爝之傲睨万物、赢煌之狂霸孤冷、拓跋凌之潇洒俊逸、杨玉郎之风华正茂,个个皆是盛装骏马,雄姿英发,器宇轩昂。
吐蕃赞普见状询问:“陛下,我吐蕃派遣十余人下场,而贵国却只遣七人,我等未免有倚多欺少之嫌啊。”英帝闻言却温和笑道:“无妨,我朝为主贵邦为客,自当礼让三分。”
灵姝望着场上几道潇洒的身影,心头亦涌起一阵慨然。她静静地站在英帝身后,看得真切,他对他的儿子们是充满了信心和希望的,那是一位君王对臣子的信赖,更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待。
古朝的皇子自然是人中龙凤,也定然会为国家和王朝赢得更大的荣誉!
当目光最终落到了那张冷毅的侧颜之上时,心头还是不由自主地错跳了一拍。自从那日之后,他们之间似乎便没有了任何的交集,哪怕是在宫中避不开的见了面,亦只是匆匆,仿佛过往的相逢都不过是一场虚幻。
比之这疏离的缘由,她更想探究的是师父为何偏偏选中了他......
赛场四围金鼓雷击之声顿起,玄裳红幞,脚踏长靴,古朝队赛手动作明快利落,手执四尺长头形月牙拐的藤杖,相继翻上了马背。
绿茵球场上金绘彩雕的球门各立一方,双方剑拔弩张的对峙令气氛立刻紧张了起来。
古朝队率先开球,随着金鼓隆隆,呐喊之声顿时四起。太子一马当先直奔对方阵列,赢煌、赢煜二人护持左右紧随其后,起势激猛,大有披靡之势。
击鞠之戏者,盖用兵之技也。
原来,赢煌早在登场之前便已策定好了作战的方略,众人皆深知吐蕃队之凶悍强壮,若欲以弱胜强,古朝队便必须以奇袭速度取胜,此时,人愈少,却反而愈加容易占得优势。
太子率先发球,赢燱、赢爝兄弟二人疾驰欲为呼应,却不料竟是虚晃一枪,待将敌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之后,球杖轻划赢煜早已率马等候在前接应。球杖轻晃绕过一人,金球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向了偏僻一角,无人有所防备。
只见赢煌所乘赤尊其速如光,飞身拦下金球后又火速进攻向对方的球门,一路势如破竹,轻松破门而入。
这一球令在场观球之人无不惊愕,谁能料到片刻之间古朝队便能将整个情势惊天逆转,英帝大悦拍案而呼:“好!”一时间,鼓鸣欢呼之声如潮涌起,古朝人气大振!
吐蕃队吃了一亏,便立即转变了战略,迅速开启反攻,死死防住赢煌。
吐蕃队率先发球攻势猛烈,球落之处早已有人接应,赢燱当头稳稳一拦,几乎将金球截下,吐蕃队见状不妙突然转而传入另一人之手,令人暗暗惊叹吐蕃人果然是精于此道,灵机应变,配合密切。
虽然屡遭拦截阻挡但金球却仍旧不断地冲向了皇家队的球门,眼见对方势不可挡,赢煌却又被对方死缠住分身不及,便疾疾示意拓跋凌立刻回防。
二人于军中配合的便是天衣无缝,正当吐蕃人冲刺之际,拓跋凌白马一嘶奋力飞驰,一骑一杖如神兵天降般突如其来横于眼前,电光火石未及反应之间金球已被他凭空拦去,赢煜、杨玉郎二人见状立即策马上前相助,一时间你争我夺却又是陷入了一片缠斗之中。
灵姝在台上看得分明,赢煌虽被阻住了动作不得施展身手,却能在受制之时依旧掌握着整个局面的瞬息变化,仿佛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便没有什么是能够困得住他的一般。
赛场诸将,各有千秋,酣畅激战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吐蕃人战意更酣,倚仗体格壮硕竟有蛮力冲突之意,胶着之态倏然发生惊天变数!
杨玉郎带球飞奔,不料却被吐蕃二将双骑夹攻,球杖交错之间金球竟被生生夺了过去,连人带马亦几乎要被撞飞出去。吐蕃队得球之后,便径直勒马直奔对方球门而去。
太子原本距离球门最近,一见情状如此,急怒之下只得飞身去拦,众人皆暗惊不妙。太子万金之躯若在此战中有个什么闪失,那将势必要引起两邦和局的惊人变化!
赢煜眼见危机,立刻驱马飞身相救,但说时迟那时快,驰速迅猛的吐蕃队战将不但没有丝毫减缓的意思,却反有悍冲加速之意。
两人双骑正面交锋,太子虽驾驭龙驹,然而终究是养尊处优之人,哪里堪当如此激烈的冲突。两人相遇一瞬间,陡然擦身交错,巨震之下吐蕃人坐骑蓦然受惊,冲撞向了太子,太子亦十分惊慌,紧带马缰连人带马几乎立身而起。
惊人遽变陡生,马鸣人乱电光火石之间,却见赢煜飞身已至眼前,无暇顾及金球旁落,迅疾地扶住了太子的坠落之势,太子亦借力回落重心,终于又稳稳地落回了坐骑之上,好在有惊无险。
赢燱不料吐蕃人竟敢如此大胆,顿时火冒三丈,眼见便要与那人起了冲突,却被赢煜抬手拦住,太子亦微微颔首,示意无妨。
太子方才一惊虽未受得明伤,却仍旧引起了赛场之上一场不小的骚动。赤松赞普再是求胜心切,亦万万不敢冒犯太子金躯,几乎立刻便下令遣人将那名不知轻重的球手换下,不料太子却淡然相请道:“球场如战场,又何来避讳相让之说,请赞普切莫挂怀才是啊!”
高台上英帝沉水之面亦随着太子坦荡的言辞缓缓回暖,含笑望向赤松赞普淡然点了点头,场上随即恢复如常。
开场一局古朝已然失了一球,这第三回合便是直关此战输赢的一战。
赢煌、赢煜二人坐骑皆为西域良驹,白骢红骏,首当其冲。
目光交会之间,计议已定。
灵姝遥望看台,心知二人已是达成了一致,不能再让太子身处险境,因此先前既定的阵势便不得不随之完全更变。
杨玉郎、赢爝二人紧紧护持太子左右,单看着情势,却是实在难辨其详细的战略。
赛事依旧,吐蕃队得球后立刻发起了总攻,金球眼见便要被球手带近了球门,却见一道急速火影倏然闪现,竟自那吐蕃人头顶之上凌空划过,马上之人以双脚勾住马身,整个玄色身影几乎倒挂在半空,猿臂长展月牙藤杖精准勾起了金球,转瞬错愕之间已将局面反转。
原来吐蕃队早有筹划,分拨三人死死地钳制住赢煌的所有动作。
赢煌本不愿在场上与吐蕃人纷争太过,可方才太子几乎遇险,英帝面前却又逼得他不得不真正出手。吐蕃人不料短兵相接之时赢煌不仅速度惊人,体格技巧更是远胜常人,虚耗几人之力却也没能占到半点便宜。
金球稳稳伏于赢煌杖下,冷眸深澈,却是纹丝未动。
吐蕃队员一见如此,早已立意将其死守严防,悍马一趋,数骏齐发,竟成泰山压顶之威。
待到眼前之机,却见他不慌不忙间将金球灵巧勾向身后,稳稳传至赢燱马下。赢燱于后方接过金球,未作半刻停歇,却驭马疾行径直奔向了对方球门。吐蕃队员见此变故,并未十分惊异,亦未曾将阵型变更丝毫,只有两名守卒打马来迎。
灵姝心中暗赞,吐蕃人果然精于此道,深知这是对方的一招虚张声势,而并不会真正地就此发起总攻。
果然赢燱见情势不妙后便果断将球传与早已赶来相救的拓跋凌,凌一骑白马神骏如风,往来机变难测,最是难以将防之人。
此刻他身边又恰是防守最为薄弱之境,孤军单骑如一柄银光般从一个最为诡异的方位冲将出去,这一变数却令吐蕃人真正地警醒了起来。凌骁勇无畏,作势欲孤军深入以进攻球门,众人连忙扑去回防。
赢煜俊眸微锐,敏然地觉察到身边桎梏已松,当机立断抽身而去,金杖高举一挥,凌立即会意,并未恋战,立即将球传给赢煜。
众人于高台上只见得绿茵场间万马相和,往来奔驰如风回电激,令人眼花缭乱。
赢煜既得金球,乘势奔跃,竟运鞠于空中而无丝毫缓滞,赢爝、赢燱两兄弟见势忙驱马近前,往复接应,技艺精湛,默契无间,场边顿时响起了一股如潮般欢呼盛赞之声。
赢煌亦畅喝一声:“好!”
言罢猛带缰绳,赤尊马蹄空悬,仰首高嘶,踏破重重妨碍,如箭离弦般冲向对方球门,迅若雷电。
双龙入海,再难按捺。
赤尊如风驰电掣般顷刻间便已到达对方球洞之前,恰在此刻,金球于骄阳之下如从天降一般弧度完美地挑过了众人径直地落向赢煌。
原来赢煜与二人先前的繁复招数皆只是调虎离山之计,用意便是欲将赢煌周身的铁桶防线击破,所有战骑之中首数赤尊驰速最为迅疾,而所有战将击鞠之术最为精准的亦当首推赢煌。
而这一击,定了乾坤胜负,当是志在必得。
英帝龙心大悦,是夜于麟德殿大宴赤松赞普,并令翰林院众才子当场挥毫泼墨,以述记今日之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