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翌日早晨,市图书馆刚开门黄江水就来了。他径直去了报刊馆。一大清早馆里空无一人,偌大的报刊馆静谧非常。他一个人流连在一排一排的报纸架子前,不停地翻找着过去的旧报纸,他想找到那个女人死去时的报道。
报刊馆的报纸太多了,地方报、中央报、英文报、德文报、日文报……
黄江水看得头有点昏,他有点不耐烦了。他席地而坐,捧着一份临江市地方报仔细翻找着,依旧一无所获。他探了探身子,打算把报纸放回架子上,重新换一份。这时他突然愣住了。顺着一排一排高大的书架望去,他看到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
那双高跟鞋的主人,被宽大的书架遮挡住,只在地面的缝隙间挑逗似的露出一双红色的鞋子。
不知是地板太凉,还是空气过于死沉,黄江水的脊背感到一阵发麻。他不敢动了,但视线依旧锁死那双鞋子。鞋子纹丝不动,像是长在了地面上似的。他慢慢趴了下来,翘起脑袋,目光顺着缝隙向上攀爬。他没有勇气转过这排书架去看个究竟。
那是个怎样的女人?或者说,那真的是个人吗?
思维的混乱常常容易导致人类陷入恐惧之中,特别是空寂的环境之下,这种感觉会成倍增长。黄江水的视线顺着那双白皙的小腿攀爬到了斜上方,然后,他猛地缩回了脑袋——他看到了裙子的边沿,那是一条蓝底黄花的裙子!
黄江水突然有一种被某种东西跟死了的感觉。他豁地站了起来,想要离开。可刚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决定还是要看个究竟。看一看那个藏在书架子后面、高跟鞋里面、花裙子里面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这样想着,黄江水再一次趴了下来,他像一只蜥蜴似的四肢着地,身体紧紧贴着地面。地板的凉气,笼罩了他的身体,他裸露在外的下巴和脖子,几乎能感觉到那丝丝缕缕的寒气正顺着他的皮肤,轻轻地蔓延开来。
他顺着鞋子往上望去,目光如同一条滑腻的蚯蚓——鞋子、脚踝、小腿、大腿、裙子、腰身……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阻挡了他这条“蚯蚓”。
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喂!你干什么呢?”
黄江水急忙站起来。那个管理员小姑娘很不客气地望着他,环抱双臂,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你干什么呢?图书馆不允许坐在地上看东西,你不知道吗?”说着,走了出去,又回头不放心地望了一眼,这才消失在深邃的书架中。
管理员离开后,黄江水深深吁了口气。刚才的紧张反而消逝了,但他仍旧打算看个清楚。他蹑手蹑脚走到书架边缘,向门口的管理台望去。那个小姑娘已经回到了管理台前,正烦躁地敲打着键盘。一个女人正站小姑娘面前办理借阅手续。
正是藏匿在书架背后的那个女子。可惜,她背对着黄江水,难以窥其庐山真面目。
女子办理完借阅手续后就夹着一份报纸离开了。
黄江水有些失望,也有一丝庆幸。他不想再呆在这里了,他觉得这个空旷的报刊馆里充满了鬼气,包括那些死气沉沉的报纸、书架,甚至那个脾气暴躁的管理员。他裹了裹衣服也快步向管理台走去。那个管理员注意到他的接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走到门口时黄江水转过头去,尽量客气地向那个小姑娘问道:“请问,刚才那个女人长什么模样?”
管理员警惕地望着黄江水:“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黄江水尴尬地笑了笑,打算逃跑,可刚走了几步,又被管理员叫住了。
小姑娘忽然变了一个态度,她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敲打着下巴回忆着,好像是喃喃自语,又好像是故意在说给黄江水听似的:“那个女人吗?长得很漂亮,大眼睛,高鼻梁,厚嘴唇,皮肤也很好……”
说完之后,小姑娘回头看了黄江水一眼,低头继续敲打起键盘来。
这个回答等于没有回答,这世界上的女人,不管漂亮不漂亮的,都可以用这些形容词来形容。但黄江水还是很礼貌地回了一句“谢谢”。走出图书馆大厦时,他才发现外面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掩盖了空气的浮躁,但又增加了一丝沉闷。
黄江水没有带伞,他将衣服往上拽了拽挡在头顶上,打算打车离开。可刚走下台阶,他又停住了,一并停住的还有他的眼睛——他又看到那个“花裙子”了。此时,那个女人正坐在马路对面的公园内,捧着那张报纸一动不动地看着。
她依然很巧妙地遮挡了自己的容貌,用一把小巧的红色雨伞挡住了上半身。有风从她周身吹过,那黑色的长发便像触手似的,一下一下从伞里探出来、缩回去……
公园里因为雨水的原因,人迹罕至,隔着车水马龙的公路如一个异世界。可偏偏这个女人不受任何影响,她像一具石头雕塑一般静静地坐在那里。
好像她是故意的,她是有预谋的,她是在等待着什么东西上钩。
一滴雨水悄然钻进黄江水的脖子里,顺着他的背部向下滑去,冷意也由下而上一直升到他的天灵盖。他也纹丝不动了,警惕地注视着那个女子。四周瞬间都安静了,伴随着一种凶兆,慢慢氤氲散开,将他的世界再次笼罩得黑夜一般。
终于,那个女子动了,她叠好报纸,站起来,转过身,缓缓地向公园深处走去。
女子动了,黄江水也跟着动了。像是被某种线牵引着一般。
黄江水决定既然“花裙子”没有从他的视线中消失,那他就要看看清楚,绝不轻易放弃。他本能地预感到,这是一次机会,一次上天赐予他的机会,说不定等他追上那个女子,一切也就真相大白了。想到这里,他冲向了马路。
这是一条坐落在市中心最为繁华的马路,车辆川流不息。想要横穿马路非常困难。
对面,那个女子已经像一缕烟似的越飘越远了。黄江水有点急了,他看了看远处的斑马线,跑过去等绿灯,起码要十分钟。他没时间,他站在马路边,抬起了双腿,跨过了绿化带,跨过了护栏,忽悠一下就冲进了急速行驶的车流之中。
一辆大红色的宝马车遂不及防,在黄江水面前紧急刹车,一个二奶模样的女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来,二话不说冲着黄江水大骂:“你眼睛瞎了!撞坏了姑奶奶的车你赔得起吗?”
黄江水早被惊得跌在了地上,耳朵一阵嗡鸣,那个贵妇说了些什么,他根本没有听清楚。他抬起头来固执地向远方望去。公园内,那个女子已经在薄雾中化作了一点红,隐约可见那只鲜艳的伞顶子。他爬了起来,飞一般跑到了马路对面,冲进了公园内。
目标再一次丢失,黄江水很是失落。他再一次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个世界变得虚飘飘起来,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人牢固地抓紧,四周的薄雾渐渐浓了一些。说实话,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反常,不仅不热,还有一种从地缝之中飘来的冷。
咬了咬牙,黄江水还是向前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团雾气很短,黄江水很快绕了出来。这里是公园的另一头。他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雨水虽小,但很密集,早将他浇透,衣服和皮肤之间粘腻冰凉的雨水让他很不舒服。他无助地站在一个凉亭内,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
忽然,黄江水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又看到那个女人了。
在曲径通幽的小道上,女子正背对着黄江水,撑着那把红伞,向公园另一头的大门走去。黄江水又来了精神,一头扎进雨水之中狂追而去。等他追到近前时女子已经走出了公园大门,瞬息间就融入了人行道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
人行道上人太多了,每一个人都撑着一把伞,颜色各异、高高矮矮。
黄江水眼花缭乱了,他左看看,右看看,努力寻找着那一抹鲜艳的红色。在不远处的地下道入口,他终于又一次发现了目标——那把红色的小伞正踏着台阶一点一点向地面深处坠去。他抓紧时间挤进人群,艰难地向地下道跑去。
站在地下道入口,黄江水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进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地下道里是地铁站。
地铁站里人依然很多,但大家都不用打伞了。人虽多,但很静。黄江水看到了那个女子,她正站在地铁站的黄线外等车。她理所当然地收起了伞,但依旧背对着黄江水。
黄江水开始向女人靠近,心也跟着狂跳起来。他无法判断那藏在黑暗深处的脸是个什么样子,是一张白惨惨的纸脸,还是一张七窍流血、血肉模糊的鬼脸,亦或者根本就没有脸,那颗脑袋的正面依旧是大团大团的黑发。
越恐惧越大胆,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人有时就是这样。
2
黄江水终于站在了那个女子身后,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几乎让女子无从察觉。现在,只要他伸出手去,轻轻拍一拍女子的肩膀,他就能够看到庐山真面目了。他屏息凝神,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抖动起来,但手还是伸了出去。
反应是很自然的,当黄江水的手触到女子的肩膀时,女人回过了头来。
只是,这一个回头,让黄江水很失望——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她一点也不像照片里的那个女子,甚至,和图书馆管理员所说也相差甚远。她的脸很粗糙,黄里泛黑,她的眼睛也不大,细长的像一条缝,她的嘴唇也薄得如同两根筷子。
黄江水傻了。
女人诧异地望着黄江水:“你有事吗?”
“我……”黄江水不知如何回答。
于是,女人再次回过了头去,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这时,黄江水才发现,这个女人的鞋子是绿色的,也就是说,他跟错了人,认错了目标。他不甘心地再次抬起头前后左右地观察,密集的人群中,他没有发现另外一个“花裙子”。
失望像无止境的黑夜一般占领他。
黄江水垂下头向外走。刚走了几步,脚下突然滑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居然踩在了一张油腻腻的蛋糕纸上,那张纸不知是哪个淘气的小孩子丢在地面上的,上面粘了一坨甜腻的白奶油,非常滑腻。这滑腻的白奶油让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黄江水歪歪扭扭地向后倒退,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般。
在退了大约三四步之后,黄江水的右脚落空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整个身体已重重地向地面摔去,向地铁轨道里摔去。他感到后背一阵酸痛,脑袋一阵嗡鸣,像是浑身都散了架似的。最后的最后,他斜眼看到了那个站在黄线后,露出半截身子的“花裙子”。
不知是不是出现了幻觉,黄江水竟然看到“花裙子”在笑,很阴险、很邪恶地对着他笑。
铁轨似乎在微微颤动,传递着某种意味深长的死亡气息。
黄江水不想死,可身体无法动弹分毫,他努力张开嘴想要向“花裙子”求救,可什么都说不出来,喉咙里如同塞了一团棉花,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用尽全力挪动了一下身子,求助似的望向“花裙子”,他看到“花裙子”很轻蔑地撇了撇嘴角,转身走掉了。
一个小孩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很可爱,虎头虎脑地。他手里还抱着半块奶油蛋糕,嘴角上粘着香甜的白奶油。他高高在上地站在轨道边沿,好奇地探出小脑袋,一边大口吃着蛋糕,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黄江水。
四周依然很静,地铁站里的人都死了一般。
那个小男孩看了看黄江水,也面无表情地跑掉了。
黄江水感到一团强大的死气正逐渐接近自己、控制自己。他脑袋撕裂一般疼,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黄江水没有死,他被地铁站的工作人员及时发现救了上来。他醒来时已经身处医院了,医生告诉了他被救的整个过程,据说,是那个小孩子救了他,他跑掉之后告诉了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又及时通知了地铁站工作人员,这才让他免遭横死。
可黄江水完全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预谋良久的阴谋。他躺在床上开始回忆自己经历的一切——图书馆、花裙子、地铁站、奶油蛋糕、小男孩……
恍惚之间,他嗅到了一种耐人寻味的味道。
很快,他就从这股古怪的味道中提取出了两个字——警告。
或者,也可以说是提醒。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暗暗警告和提醒他终止这种调查行为。黄江水的脑袋又开始高速运转了,静谧的报刊馆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那个“花裙子”,那双高跟鞋,现在想来好像一切都过于凑巧了。
思维一旦脱离现实的控制,很容易造成一种强制性的慌张。
黄江水越想越慌,他好像一下就看清了藏在了光明背后的黑暗——这一切都是预谋好的。也许,那个“花裙子”从他离开林林之后便悄悄跟上了他。她躲在他的背后,影影绰绰地粘着。穿过高架桥,穿过人行道,穿过步行街,一直跟着他来到了图书馆。
接着,她很轻松地找到了那张他寻觅许久的旧报纸,然后,琵琶半遮面地离开。于是,他们的身份互相颠倒了过来,黄江水成了警察,她则成了小偷。他跟着她,她引诱着他。而他像上了钩的一条蠢鱼,不肯放弃那只锋利而挂着美味鱼饵的钩子。
她引着他走出图书馆,她引着他穿过马路,她引着他走进公园,步入地铁站……
黄江水想到这里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他想起了那张在西郊村小黑屋里看到的纸脸,他终于想明白了点什么。
自己或许根本就没有跟错目标,那个绿鞋子的女子就是“花裙子”,只不过她太善于变化了,她身上的任何东西都太善于变化了。
就好像,呈现眼前的是弯曲不定的曲线,实际上那仅仅是简单的直线。
这世界上太多东西、太多人和物,太容易上当了。
黄江水的回忆渐渐恐怖起来——他看到了“花裙子”的无数变化,在跟踪他走进图书馆大门时她还是高鼻梁、厚嘴唇、大眼睛,可在离开报刊馆的一刹,她就变成了黑皮肤、小眼睛、薄嘴唇,接着在地铁站里,她的红鞋子变成了绿鞋子,最后,她变成了那个小男孩。
她在用车祸、坠轨、医院来警告他,警告他不要再继续查下去了。
警告他,安于现状。
3
病房外传来了活人惨烈的哭声,是活人哭给死人听的,隐约可以听到一个女子忽长忽短的哀嚎,似乎是她老公去世了,她不甘心,她绝望,她无所应对,只有这般哀怨无助地哭。这个生与死的地方,每天不知道要上演多少类似的事。
医生、护士们,甚至长期病患早已习以为常,但黄江水却被这哭声搅得坐立不安,他觉得不是那个男人死了,而是那个女子变成了一只恶鬼。一种大白天撞鬼的感觉无法抑制起来。不久,那哭声便渐行渐远地逐渐消失了。病房里又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间四人病房。住在黄江水旁边的是一个老头,打从黄江水醒过来后,那个老头就一直背着身睡觉。住在他对面的,是两个女人,一个三、四十岁的模样,一个五、六十岁的模样。
两个女人脸色蜡黄,那是长期病痛折磨的后果。特别是那位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她半倚在床头,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天空外有久久不散的阴云,她虽然面无表情,但总给人一种哀怨无比的印象,那双浑浊的老眼时时刻刻充斥着一股死亡的味道。
而那个中年妇女一直在百无聊赖地翻看手头的杂志,从未抬头。
一直到下午,只偶尔有护士和医生进进出出,除此之外病房里一直只有他们四个人,没看见任何一位病人的家属或朋友来探视,大家彼此保持静默,没人聊天解闷,气氛很压抑。那个老头终于醒了,他醒了之后,从床头柜里摸出了一只又大又红的苹果,啃了起来。
他吃得很小心、很尽心、很认真。
黄江水这时才看清老头的模样,他看上去大概五、六十岁,花白的头发,干瘦的脸庞,十根指头泛着微微的烟熏黄。比起那个同岁的老太太更显憔悴,若是闭上眼一动不动和僵尸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