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潘侯城。
潘侯城的繁华程度可与烟花三月的扬州城相媲美，六月时分不似长江以南的天气湿热燥人，每隔几息时间便吹至的凉风，使得潘侯城的城民都情不自禁地眯起双眼，享受着那几缕调皮的微风拂过高大树木，掀起自己单薄的衣衫，打在自己的脸庞，怪痒的感觉。
潘侯城最中央，一处熙熙攘攘的街庙旁，摆着一个摊子，木制可折叠的桌子上用一块泛黄的大布覆盖，布上摆放着两本也已然是白中透黄的古籍，左右两侧各竖着一面旗子，“天命闭眼算，姻缘指间测”，标语可以说粗俗下滥，但派气十足，桌子上还注有横批，写得横七竖八的三个大字：“算得准”。
摊子主人此刻正在仰头闭着双眼，偷偷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闲。
袁老道一手捋着已长至胸膛的胡须，一手轻轻叩击在那张与自己相依为命数年的木桌，食指每叩击三次，闭起的双眼必定会睁开细细打量着街庙来来往往的香客，他觉得作为算卦的人，必定不能够每时每刻睁开眼盯着来往的百姓，这显得他不够神气，他自以为江湖中口述相传的神算子便是像自己现在这般，漫不经心，做那姜太翁，使愿者上钩。
他已经在潘侯城算卦十多年，他知晓如果自己像街头卖葫芦串的，或者弄冷面的，逢人就大喊：几文钱一串，多少两一碗，无疑是落了下乘，不但留不住客人，而且会让人觉得自己是个混子。
他轻轻用手擦拭着身上三天不曾换洗的道士袍，隐藏在木桌下的双脚不停抖动，嘴中震震有词，好似自己已经被神仙附体，能够指点江山，只是另一只叩击着木桌的手却越敲越急，他在街庙旁做坐了整整一个上午，一笔生意都没做成。今日出奇地没有问生子的三十妇女，也没有问士途的落魄书生，更没有问姻缘的妙龄姑娘，这与以往门庭若市的景象相去甚远。
做他这一行，口碑最重要，算卦算命这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大多数老百姓都是以凑热闹的心思去求个心安，但袁老道却自认自己是这数百里之内数一数二的神算子，一语成谶，更有人相传他是开朝那名“名如皓月罩千秋，声似春雷震古今”的半位仙人袁天罡的亲传弟子，至于依据，一来这位袁老道不知道是随口胡诌，还是真如传闻中的天象地理在胸间，找他算卦算姻缘的，十之八九竟真的被他蒙对；二来，与袁天罡大仙人相同的姓氏，更使得人信上三分。
所以他的摊子可以算得上是潘侯城最多人光顾的，不知今日出了何等事故，半天都不见人影。
虽然担心晌午不能够去醉梦楼享受一下小酒小肉，但袁老道还是正襟危坐，一副得道仙人的模样。
终于，袁老道还是等来了今日的第一位客人。
“老道士，你这卦，算的可准乎？”
一道悦耳的女子声音传至，袁老道心中一震，但他并没有立刻抬头回答，而是继续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此时绝对不能够开口回答，他需要装作一副超然世外，红尘虽纷扰，我自不动如山的模样。
“喂，老道士，莫非是睡着了不成？你这卦，算的准不准？”女子的声音不紧不慢，显然是饶有兴致。
袁老道继续沉默，待到他认为差不多了，左手捋着那捧长须，右手轻轻敲击着木桌，缓缓抬起头来，眼睛依然闭着，一字一顿，故作沧桑的声音自他那张半天不碰清水而有些皱巴的嘴中传出；“唔？姑娘所谓何事？老道仙人出窍，神游天外结束，姑娘来得刚刚好。”
苏泫泫再也抑制不住笑意，纤手负在身后，美眸仔细打量着这位明显在胡诌的老道士。以她多年的行走江湖的经历，自然不可能相信老道士的话语，她心底也大致清楚这些江湖术士的小把戏，往日大都一笑而过，只是不知道今日闲逛之际为何突然起意，想来问些连自己也不清楚，或者自己不愿清楚的事情。
袁老道闭起的双眼缓缓睁开，想看看眼前这位声如天籁的女子长相如何，他见过太多貌若天仙，但声音粗糙如田边青蛙的江湖女子，也见过声线柔和，但长相平平的良家妇女。
然而待到他一览苏泫泫的容貌后，全身僵硬，鼻尖开始渗出汗滴，太美了，他心中窃喜，如此容貌如此气质的女子，今日必定能够大赚一笔，所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他知道他碰上了命中贵人。但他又开始害怕，人贵自知，他不觉得眼前女子是好糊弄的，极有可能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富贵险中求！他知道既然苏泫泫站在他摊前，如此妙龄少女自然是问姻缘的，他多年的经验，折中取个皆大欢喜的签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轻声咳了下，眼睛半遮半闭，他已经用出他数十年的经验来应对，“老道看姑娘眉毛稍张，嘴角无意中上扬，眼神喜意渐浓，不用说是跑来老道这里问姻缘的。”
他笑了笑，这句话烂熟于心，挑不出破绽。
“嗯。”苏泫泫不似那些问姻缘的女子遮遮掩掩，欲语含羞，倒是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
袁老道右手拇指中指一碰，作拈花状，他太擅长这种事情了，“既然如此，那么请姑娘开始摇竹签吧。”
苏泫泫不急，她双手依旧负在身后，轻声问道：“老道，怎么你家的卦子不用先问人家姑娘的生辰八字？”
袁老道知道机会到了，这是使他占据上风的问话。他右手猛地一拍桌面，桌上那木制竹筒随之跳动，平淡的语气带着三分怒意，“姑娘，莫非将我当做江湖中那些胡言乱语，胸无笔墨便敢断人姻缘的糊涂道士不成？老道的摊子从来不问生辰八字，天作之合或是阴差阳错，只须摇签解签，签内自有乾坤，摇签之人自有气数！”
要是换作一般的女子，恐怕被他这一番话吓得不敢噤声。
苏泫泫笑意更浓，正儿八经地朝着袁老道裣衽一礼，摇头叹息道：“老人家，是小女子鲁莽了，所谓看签也需要缘分，小女子看今日不宜解签，只能遗憾离去，择日再上门求签了。”
说罢作势转身离去。
袁老道心中一紧，暗骂果然不是寻常女子，他知道今日能否到醉梦楼一醉就看接下来自己的几句话了，他也摸不准眼前女子到底何等心性，只能最后放手一搏。
虽心中急躁，但袁老道开口依旧平常，只是故作叹息一声，“姑娘，唉，也罢，老道不在意这些凡人俗礼，既然是姑娘不小心顶撞，老道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姑娘心意已决，看萍水相逢即是缘的份上，老道便指点一番吧。姑娘眼角虽然春意浓郁，但老道看姑娘眉心郁郁不解，可见是落花有意，流水呢？此乃天机，非解签不能传授，望姑娘好自为之。”
说罢闭上双眼，重新变回那副得道仙人两眼不闻红尘俗事的模样。
始终脸带笑意的苏泫泫听得此番话面色骤地一白，作势转身的动作停顿半晌，最终还是幽幽开了口，“小女子看择日不如撞日，既然老人家没有怪罪，替小女子解解签又何妨？”
袁老道心底暗暗一笑，知道此事已成定局，接下来全凭他的想法进行，他依旧沉默，不再接话，一副我意已经决的狠心做派。
“哐啷”，摊子上唯一称得上台面的瓷土烧制而成的瓷碗上落入一锭亮灿灿的银子，银子碰上袁老道预先摆放在碗内显摆自己生意红火的几枚铜钱，发出清脆的响声。
袁老道不动神色地将银子纳入囊中，轻轻掂量了一下银子的分量，原本还想趁机“敲诈”几笔，但一道若有若无的杀机突然从天而降，与江湖中人打过不少交道的袁老道手心猛地渗出汗水，不敢动作。
那道杀机来的突然，走的也快。
袁老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笑意盎然的女子，背脊已然湿透。
不敢再做姿态，强撑着镇定的语气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么请姑娘摇签吧。”
说完将木制签筒小心翼翼地推到苏泫泫身前。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可千万要让她摇一个上上签呐，不然老道今日的性命可能就搁在这里啦。
然而袁老道来不及接过从竹筒掉出来的竹签，就被苏泫泫抢先一步握在手中。
袁老道打量着苏泫泫的表情，缩了缩脑袋，不敢出声询问。
“老人家，怎么你的签文如此奇怪，与寻常的签文相去甚远？”苏泫泫皱着眉头，佯装不在意，随手将竹签抛给袁老道。唯有她自己知道，在摇签与取签的过程中，紧张程度丝毫不下于谯明山的生死大战，起伏的胸脯在半空中荡出一条诱人的弧线，可惜袁老道两眼紧闭，不敢直视。
袁老道闻言全身一震，他当初为了彰显自己算卦的与众不同，私自将传统的签文增增减减，用力咽了一大口水，双手颤抖地接过苏泫泫手中的竹签。
认真地看了一眼签文，袁老道脸色煞白，嘴唇开始哆嗦，久久不言。要换做寻常百姓，他倒是能够将黑的说成白，白的说成黑。
但面前女子，他不敢有丝毫隐瞒。所以他只能适当委婉地，解释签文的意思。
苏泫泫将袁老道的神情一览无余，俏脸微白，美眸黯淡，强撑起笑意问道；“老人家，这签文说的是什么意思啊？你给小女子解释解释。”
袁老道深吸一大口气，两手用力扶住木桌，使自己身子颤抖的幅度平缓下来，涩声道，“姑娘，这，嗯，天青等烟雨。这签文的意思，是，是，”他停顿下来，抬头看了眼苏泫泫，发现并没有那股笼罩全身的杀气，才舒了口气。
突然他灵光一闪，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老道不愧是多年行走江湖的内行，太他妈聪明了！
想到了如何扭转局面的解释，袁老道全身舒畅，苦涩的声音慢慢变得流畅。
“姑娘，在青瓷出炉的那一瞬间，必须是烟雨天，瓷的釉色才会变成令人停足赞叹的天青色，所以天青等烟雨，嗯，姑娘必须耐心等待，总有一天，会等到你的情郎。”
袁老道说完继续打量着苏泫泫的脸色，见她俏脸虽然不见笑意，但也渐渐变得柔和，知道自己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感觉自己全身都软绵绵的。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敢说出口，天青等烟雨，可遇不可求，有的人，可能，一生都等不到。
他已经尽力了，他那个没有读过太多圣贤书的脑袋瓜子，想出如此委婉的话语，已经到达他的底线了。苏泫泫不出声，他也不敢噤声。
……
“老人家，你这里能不能替别人算卦？”
袁老道不知道眼前那名喜怒不定的女子还要干什么，但终究抵不过银子的诱惑，微微沉思片刻，开口答道；“姑娘，可以的，只不过，要别人身上之物，才能够算别人身上之缘。”
苏泫泫不见表情地侧头想了半晌，她可没有他的银子，也没有他随身携带的物品，待要放弃的时候，突然好似抓住些什么。
苏泫泫俏脸微红，这是袁老道与苏泫泫接触以来，女子脸上除了笑容第一次出现别的情绪。
袁老道不敢多看，恐怕惹来女子的愠怒。
目不斜视地望着木桌上“算得准”的三个大字，生平第一次袁老道希望自己的签文不准，虽然眼前女子差点要了他的命，但他鬼使神差地希望，如此美貌的女子，她能有个好归宿。
苏泫泫有些心虚，俏脸晕红，对于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止不住的羞涩，仿佛在天人交战，两只小手绞动着衣角。
终于，她深呼一口气，轻轻地从怀中取出一块小木片，那是李萧呵在谯明山当作遗书交给她的木板块，这一片只是边角料，苏泫泫用气罡将没有刻文字的空白处给割了下来。
袁老道恭敬地接过苏泫泫抵过来的小木片，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作为江湖上的老混子，手指轻轻摩挲着小木片，只觉温润怡人，清香不绝，断然不是凡品。
袁老道掩盖住脸上的喜色，心想，今日要能安全离去，定然到祖坟上香，跪拜几个时辰。
“嗯，姑娘，替那人摇签吧。”袁老道低声说道。他内心中暗暗祈祷，千万别是那折磨人的签文了。
……
苏泫泫轻轻地摇着竹筒，咬紧红唇，似乎这次要求签的人，比她自身还要重要几分。
……
“意中人，人中意！神仙美眷也！恭喜姑娘！”袁老道猛地大叫出声，他从苏泫泫的神情当中可以看出，这支签，八九不离十便是女子替意中人求的签。
他脸颊激动得通红，他知道他小命保住了。他没有注意苏泫泫的神色，两只枯瘦的手拽紧桌布，揣着囊里的银子，摸着手中的小木片，仿佛飘在半空中，有些昏，有些醉人。
他可以去醉梦楼大醉一场了！
……
苏泫泫面无表情离开了摊子。
太阳高照，日光猛烈地打在苏泫泫身上。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女子的背影显得有些萧瑟。
桃花眸子抬头看向远方。
天青等烟雨。她喃喃自语，忽地苦涩一笑。
世家女子，自然知道天青色的青瓷，是何等的稀罕，春秋以来，数甲子过去了，也不见烧出了几个。人能活多久？她自嘲地一笑，哪怕是武道再高绝，境界再深远的女子，在面对自己情感的时候，也由不得她不相信那些若有若无，冥冥之中的缘分。
“意中人，人中意，神仙眷侣也！”
她重复着这句话。
木块是李萧呵的，却不是送给她的。
……
路旁不时响起几声蝉鸣。
两行清泪缓缓流淌在那张倾国倾城的小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