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狼籍的维吉尼亚号，依然独守空船的1900，最后是那么的一脸悲伤：‘城市那么大，看不到尽头，我能看到吗？就连街道都数不清了，找个女人，盖间房子，买块地，然后一起走向死路……陆地，太大了，他像一艘大船，一个女人，一条长长的航线……我之所以走到一半停了下来，不是因为我所能见，而是因为我所不见的。’很多时候，我总在想，固守和求变究竟谁更值得我们去尊重，去理解……”
说到这里，哑檬抬头凝视着我，我只好凄凉地笑了笑，然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永远不做大多数。”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哑檬带着一脸愉快的表情回到座位上。
我四周看了下，这里有许多旧电影，《情书》、《上帝之城》、《迷幻列车》，等等，这些影片在外边都很难买到了，哑檬权当个人收藏。她喜欢看一些老电影，听一些爱尔兰音乐，有时也经常向我推荐她最近热衷的电影或音乐，把碟片统统翻出来，跟我相互交流。
偶尔，哑檬出去买点东西，或者送衣服去干洗。我就替她看店。回来的时候，她会带几包梳打饼给我。她就是这样有点天真的年轻女子，有点厌世，欲望淡薄，内心平静，对生活有着过于淡定的理解。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我便嗅出她身上那种长期离群索居的气息。我也从未遇见过有如此共同嗜好和细节相似的人，喜欢摩卡咖啡，淘过期的冷门杂志，乐于整理房间，听爱尔兰音乐，收藏经典老电影，看过村上春树的小说，重复阅读杜拉斯，甚至同样因为《似水年华》而向往乌镇。
“对了，沈文婷在二楼。”
喝到喉咙的咖啡霎时间停了下来，我有些愕然：“她来了多久？”
哑檬“嗯”了一声，转头看看钟，说：“约莫半个钟头吧。”
5
我感叹着上了楼，楼上正放起舒缓的音乐，沈文婷坐在靠窗的一角，一个人喝着咖啡，安静得很。
我走了过去，搭讪着：“我陪你喝。”沈文婷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沈文婷，你这是干什么？你被选为预备党员，也准备去日本留学了，双喜临门啊，应该找家饭馆，跟朋友们闹腾去……”
沈文婷摆了手，打断我的话：“苏昱，你信吗？我找不到朋友。”
我看着她，又看着远处，默不出声。沈文婷两片嘴唇微微颤抖：“快四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啊，就这样走着，走着，成长、进步甚至改变。”她的声音显得凄凉：“现在李俊也走了……”
“是啊，是我们选择了生活，却又想要努力摆脱。”
“很可怜而可笑吧？”沈文婷笑了笑，把长发扎在脑后，露出很清楚的脸和脖子，以及脖子上坠着那条炭银色链子。她的指甲涂着黑色，与她很长很白的手指不太和谐。
“曾几何时，我骄傲过，因为我完美，甚至拥有一个女孩梦寐以求的一切。太多的成功使我对赞赏变得麻木，我开始厌烦了这种平淡的幸福……后来，有人说我成熟了，其实只是我的脸上多了几许沧桑罢了。我的心中有几分挫败，不知不觉，镜子里的那个人真的憔悴了许多。她告诉我，不要再继续痴迷，不要再越陷越深。我笑了，我并没有越陷越深，而是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沉在谷底了……”
“每天，我拖着失去灵魂的躯体行走在这个曾让我光彩照人的大学。尤其最近，我的思绪被牢牢绊着，没有空暇去听课，没有心思去看书，我强迫自己紧紧地盯着教授。我也无数次地告诉自己，我还有目标，还有追忆，还有美好的未来，还有无量的前途。我苦苦支撑着，撑得好累好累啊……”
“沈文婷！”我伸手搭在她的肩上，轻声说：“傻丫头，别胡思乱想了！”我心里清楚，天使的坠落远比魔鬼要快一千倍，一万倍。眼前的沈文婷，就像是一只燃料用尽的气球，在天空中昏昏沉沉，失去控制。我想要挽救她，却不知从何下手。很久很久以前，我俩憧憬着未来，相信未来的生活一定甜甜蜜蜜。那时候，我俩还经常或一起去旅游或一起去听音乐会或一起去酒吧茶馆坐坐，可现在连这一点心情都没有。有时候我在想，当年那种激动和兴奋怎么一点儿都没有了？曾经美好的理想却成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窗外，刺骨的寒风继续狂扫着，就像受了伤的野兽在不断咆哮，窗格子隐隐作响。我听到楼上古钟的指针那滴滴答答走动的声音，还有窗外断断续续的虫鸣。
沈文婷面对突如其来的迷茫，凄然一笑，直视着我的眼睛，声音苦涩的：“苏昱，你要是不来，就没人知道我这样。我晚自习没上，别人以为我去图书馆看书。回宿舍我就刷牙，没人知道我喝了整晚咖啡。”
我愣了一下，对沈文婷笑了一下，说：“是啊，人前还得撑着，你装平静，我装快乐。”
沈文婷也跟着一笑：“真累！”
“真想念咱们刚入学的日子……”
“那时候最是自由自在，初生牛犊不怕虎嘛！”
“嗯！”我看着沈文婷，平淡的表情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奇：“是什么比跟同学们跟朋友在一起的那份欢愉还开心？”
“那份欢愉？”沈文婷抬起头，似乎看到无数的花碎在冬天的风里，“欢愉在哪里呢？真正的欢愉在哪里呢？跟李俊在一起的时候还算有些欢愉。”她闭上眼睛，眼角的疲惫让人感到她倾注青春的努力却等不来一刻的圆满的幸福和欢愉。
看着她，我默不作声，感觉周遭的喧嚣忽然沉寂，定格了。
“苏昱，人要是一直强就不能算强，非要遇到点什么事还能挺过来才叫强，是吧？”
我点了点头。
“好了，你别担心我，我回去好好睡一觉，醒来了就什么都过去了！”她睫毛微微扇动，我看到了她唇角弯起时的美好弧度，看到了她含笑时眼波的轻轻流动。但我苦笑着，真是如此吗，真是如此吗？
6
远处桥下车流滚滚，灯火阑珊，让我忽然想起大文豪狄更斯的一句话：“东西来往的滚滚车流，看着它们奔向漆黑一团的远处，想到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我们要么奔向天堂，要么奔向地狱。”
此时此刻，沈文婷眼里像是充满神圣，抑或是几分无奈。那是镜像里的张望，她有着脆弱的身体和疯狂的想像，现实是关押她的空城，写作和恋爱是放飞的片刻。她在现实中写作，在写作中恋爱，总有一天她会抛开一切，追随着自己的心和感觉走出去，离开熟悉的城和人到远天和净水之间寻找理想。寂寞？不。叹息？没有。她活着，只想和自己切切实实相识，从不见面，却了然在心。对于她的执著我还能说什么呢？有时她深刻得像个老人，有时她又单纯得像个孩子。然而，如今的我们，无疑谁都不欣赏对方，谁都坚信自己。是的，只能坚信自己。
终于要再见了，沈文婷向左，我向右，两人走向城市不同的两个方向。
走了一段路，沈文婷偷偷回头望了我一眼，发现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我举起手，向她挥了挥，希望一切都过去，也希望她从此能真的过得好。
“为什么不多陪她一会？”等我转身的时候，哑檬站在门口，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必了。也许，我们是两条不平行的直线，曾经相交过，但以后会越走越远。”我摆了摆头，忽然间似乎有了一种沧桑感，想起沈文婷真有些特立独行。
哑檬若有所思地说着：“她是个执著的人，但过度执著以致迷失了自己，看不到生活之所以美丽，正在于它有血有肉的过程中，始终高扬着一个美丽的主题。她实在太有个性了，第一次见到她，我就被她的个性震住了。这个人，只要见过一次，你就忘不了。她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位权威的人物，有一种自然而然就高高在上的方式。我到现在都不能想像她炒菜做饭或者拿吹风机吹头发的样子，我甚至猜她一天天用的都是中世纪的器具。在我的记忆中，就是一个石头刻出来的人。这种人不在现实之中，不在时间之中，因此也永远不会死。”
在路灯的灯光下，我相信此时我的脸看起来更加苍白。
沈文婷跟唐玉完全不同，唐玉是喧嚣的，她则是缄默的；唐玉站在聚光灯下，而她置身黑暗之中。在J大，沈文婷是个真正称得上另类的特立独行的女学生，她行为怪异，却彬彬有礼，但是无人可影响她的决定。你瞧得见的，她的愿望，就是出国留学。对真正的她，我们一无所知，试图了解她，却无人成功。她对做学问十分严肃，但从不与我们探讨。她其实就像是个看不见的存在，思想在别处，经常泡图书馆，晚上在电脑前写作，没人打搅她，也没人想过要去打搅她。
眼前开始变得迷蒙起来，就像是力气瞬间都用光了一样。从李俊的自杀，到沈文婷的迷失，我深切地体会到，人生就是一篇荒唐的故事，由白痴讲述，充满着喧哗与骚动。而生命就像我们上空无际的苍天，一样的伟大，一样无穷的深邃，而我们只能通过“个人的存在”这细狭的锁眼谛视它，而从这锁眼中我们感觉到的要比看到的更多。
夜风吹得我额前的短发都轻柔地舞动起来，我断断续续吟起一首古老的歌谣：“你是否明白有些事情就像少年时代吹响的那支短笛，手指已经忘记，然而嘴唇总是亲切记起，就和你一样无法忽略……青春是美好的，尽管有酸疼，回忆的时候会落泪……但那些快乐是以后再也得不到的，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珍藏。”
回来的路上，我在心里嘀咕着：是不是应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现在已经到了大四，面前的路只有两条，继续读书或者出去就业，这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就像要你在安乐死和歹活之间选择一样。我知道在眼前的除了残酷还是残酷，现实始终蚕食他们的身体与灵魂，但已经没有奢望了，只是祈求来年能够重新发现一点关于活着的意义。
继续等待着，虽然我的等待似乎得到的并不是永远。活着在等待，怀着希望，可又不得不随缘并自觉不自觉地迁就于客观的压力与诱惑。
夜已深，霓虹灯下，那个赶路的年轻人。
回到J大时已经深夜，楼道一片漆黑，甚至死寂。在我习惯性的思维中，楼道里的电灯总是容易坏掉，因为每到晚上，楼道里总是黑的。后来我修正了这个想法，就想，楼道里的电灯也不是残次品，它和宿舍内的电灯，原来肯定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楼道里曾经明亮过，后来才变黑了。于是，我想回忆起楼道当初的明亮。但总回忆不起来。黑的时间太长，那当初的光已无法泄漏过来。我的手握紧栏杆，脚小心地找准楼梯……这是楼道初黑的那阵子。到了后来，我已熟能生巧，不用再扶栏杆，脚也能恰到好处地踏在楼梯上。黑暗造就了我的娴熟，我依附在这个娴熟上，思想进入了长久的睡眠状态。
刚一进屋，我试探性地瞟了一眼窗玻璃，似乎看到什么，可看到的终究还是模模糊糊的自己。下意识地观察了天花板上的灯泡，那些小小的玻璃宫殿，上面总是落满了灰尘。它是太阳，还是已变成了冰冷的废墟？我就去按墙上的开关，“啪”，开关永远管用。手指把按纽上面的灰尘抹了下来，按纽，露出了本身的白。洁白，像是被掩盖的过去。刺目的光在我脚下晃来晃去，这一刻的我几乎不敢再接受它的照射了。
我又按了开关，封起了洁白，打开了黑暗。
疲惫慵倦的我终于还是扑倒在床了，心口兀是热闹。我希望快点睡着，就像是沈文婷刚才说的：“好好睡一觉，醒来了就什么都过去了。”或许真是如此吧，即便是睡在残酷命运的鼻息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