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刚指到十一点,淮海路爆炸似的沸腾起来。两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站在街角耍大刀,路人把钢
扔进地上的小土碗里,钢
碰钢
的声音脆灵灵的。更多的人聚在脚踩喷气滑轮车飞越三个大废铁筒的把戏四周,铁筒均有一米五左右的高度,并列排成一线,边上放了香蕉皮。叫声、笑声、掌声,伴随一个瘦瘦的少女一次次惊险的表演,她似乎忘了自己每次都是擦着地狱的边而过。
各种人从不同的地方,拥向位于这条街上的居士堂。时过境迁,昔日的法师已瞎了一只眼,此刻正身披黑白两色袈裟守候在堂门口。
清除魔心的讲经结束后,在悔罪的跪凳上,信徒们嘴里嘀嘀咕咕,一边忏悔,一边却在不停地祈祷,来一场革命,革掉除自己之外整个世界的命啊!
佛堂的梵呗声反反复复,像一个个幽魂,在城市上空游荡,人们难以入睡,关灯,开灯,在枕头边读比现实更深刻的浪漫小说,《你一直对温柔妥协》《同心爱者不能分手》散布在大小街头的书摊上,购买者日益增多,在他们废寝忘食昼夜读小说之际,他们不仅没有陷入绝望,而且按照书封底鼓励手淫的广告词做,要轻松,又要想象神秘。这种等待极有耐心,很无聊,但是执著,同时他们总能听到那些濒临死亡的人的声音,那种唠叨。“哎呀,这日子哟,他们喜欢这么过,我们过不了,就让我们快点走吧!”
护士走过来,不耐烦地捏住他们的手指按下安乐死电脑程序的“同意”按钮。
他们嗤之以鼻,然后继续埋头阅读。
康乃馨俱乐部的总部设在这个城市最好的地段,掩映于一幢幢洋式楼房中间,它所有的房间全是大长方形的双屋窗,正厅屋顶装饰着各省的省花,与这个城市其他的夜总会、舞厅、酒吧没什么大差别,灯光暗到恰如其分的程度。靠东边的阳台上,夜,展开一幅移动的画卷。翻卷着泥沙的江面上,渡船、货轮、驳船、拖轮总在呜咽,船上的灯光映在水里,景色像黑白电影旧片子一般摇晃。
这是返回总部全体会合的日子,当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踏进俱乐部大门,侍者迎了上来:“都准备好了,二姐。”她们和我们一模一样的装束,一身长过小腿的夜礼服,有点像这城市昔日闻名世界的旗袍,但下身左右开衩到胯处,后背裸及脊椎底,领子开得很高,肩稍稍垫高,袖子结束在胳膊肘子那儿。质地柔软,色泽分别是康乃馨的红、黄、橘、白、大红、淡红、粉红等等,袖口和下摆是康乃馨花瓣形的,走动时,身体的一些部位若隐若现,好像非要人明白不可:这世上,唯一的花朵是康乃馨。
我径直推开名字叫“婴儿”的房间。这房间为会议厅,有时兼娱乐所用。我之所以挑中“婴儿”,不在于它奇大,而是我喜欢这间房子墙上的一幅巨大油画,子宫中的婴儿用牙齿、指甲、脚趾、眼睛,用他所能有的全部抵制抗议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苦难。大块的亮色,像天光一样洒下来,照着一枝猩红的康乃馨。这房间的怪诞氛围,始终让我感到舒适平和。
半敞开的门,传来姑娘们在大楼其他房间发出的尖叫和笑声。离全体会合的时间还有几分钟。我坐了下来,想静一静心。正欲端起茶几上的一杯水,发现一个方方的匣子摆在那儿。
我拿在手中,我不想打开。这个匣子对我来说,并不陌生。许多年前,一认识我,古恒就送给我这种礼物,一打开,就会跳出一个酷似古恒的头,而且录音机开始叽叽咕咕说话。凶残而可笑的脸、椭圆形的脑袋,拖着弹簧头颈——一个纸人,名号竟然叫“上海王”,他张开的口,白痴一般重复:毁灭吧,毁灭吧,毁灭吧!
“这一切仍是为你积蓄灵感和经验,或者说,提醒你应该重操旧业,回到文学写作上来。”昨天古恒戴了副墨镜,煞有介事地看着马路对面空荡荡的公共汽车站。
“怎么可以用毁灭来完成小说?”但我心里感到一阵紧张,他正在猜我的动机,最后让我承担他想让我负责的一切。
这是那晚留下的最优秀的脱衣舞男,那个男人,他必须跳舞。那个男人今晚嘴唇紧抿,目光缥缈,一件件越剧里状元的冠服,在他的手中打着旋飞出舞台,如片片云被风吹落到观众席中。在吟哦似的二胡声里,那个男人漂亮的脸蛋,与他手臂肘部的动作的灵敏舒展形成协调的统一。
舞者在一把椅子上环绕自己,用自己的舌头舔自己的身体,他必须表现出渴望女人的种种欲望。康乃馨俱乐部的女观众不会嘘叫,不会抢接衣服,不来西方女性那一套。她们冷面看着,满心轻蔑,脱衣舞男的表演使全体会员进入对男性的优势状态。
门警通报说有个打着绿油纸伞的男人要进来找我。不必问,我就知道这人是古恒。类似这种表演都是俱乐部高薪请来,从不让外人,更不让男人看的,而古恒专挑这时来,而且敢闯入康乃馨总部,是凑巧还是有意?我生气地想。“好吧,”我说,“让他进来!”
古恒看到一屋穿着设计绝妙、做工精湛的服装的康乃馨会员,一震,但即刻镇定,或故作镇定状,走到我的身边,将伞放在椅旁,坐了下来,餐桌上一盏高悬的玻璃吊灯正照在他头上,使他的脸格外阴森。
我找不到债主。古恒说。
我“哦”了一声。
舞男绕着一个椅子在表演,椅子长出一只肌腱虬盘的手臂。
你不可能不知道她在哪里。顿了顿,古恒带着怀疑的口吻说,你们该不是对她做了什么吧?
我说,这就是你来这儿的借口?你如果还自称有良心,就别上这儿来。
古恒目光扫了一下台上,就避开了,他拿起桌上的枇杷清酒,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
妖精有意拔掉多余的眉毛,精心勾画了眼线,但未戴耳坠项链手环,几天不见,她好像老了许多,特别是她挑了件淡橘色的康乃馨服,衬得她的脸更加憔悴而且疲倦。隔着好几张椅子,也倾身向前,朝古恒举起酒杯。古恒装作没看见似的。她晃了晃酒杯,自己喝了一大口。
寥寥几下掌声。那舞男再三弯腰表示谢谢。音乐又响起。舞男重新穿了一套行头,背过身。古恒似乎再也坐不住了,他拿起一支烟,点燃,然后去了阳台。
板鼓声持续着热烈又伤感的节拍,有人开起玩笑,说一百个被割阳具还差一个数,就一个,就圆满完成了今年的指标。猫眼睛向阳台瞟去,开玩笑的那人做了个怪相。
“把他清理掉,咱们这里不允许有男人进来!”有声音叫道。
妖精忽地站了起来说:“在这儿动手有忌讳,最多把他赶出上海。”
“不行!”猫说,“这个男人给我们带来了许多麻烦,罪恶滔天,不惩罚不足以平民愤。”她的煽动得到了一片应和声。债主走了后,会员中的温和派失去了最主要的发言人。
我知道我不能不说话了,但我头脑里想的却是,不管古恒现在是否对我怀有感情,但以前他有过一段真诚的日子,或许现在也有,我看了一眼妖精。妖精眼里一副哀求的神情,她是要我保他。我觉得不能拿古恒这么干。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认为自己可以对他动手,但别人不能。于是我让大家静下来。然后,我慢慢地说:“这个人背景复杂,应当成立一个专案组仔细审查。”我又顿了一下,决定押上我的全部分量。“我亲自担任组长。”我的话音刚落,全场嘘叫起来,我知道我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反感。
“男人的身体结构就没有感情这个细胞,二姐,你怎么到这个时候突然聪明起来?”
猫止住了大伙的哄笑。然后,拍了拍我的肩,却一点不讲情面地对我说:“二姐,你看着办吧!”
我转过身去。我清楚最困难的时候到了。只一会儿,我回转身来,举起手,说:“好吧,让我们表决。少数服从多数。”这时我发现古恒站在我面前,一脸的笑。
“你笑什么?”
“笑你们,笑你,你和她们都是一样的货色,”他走到我跟前,“你不过是借民主之名出卖我而已,你不是要制裁我吗?好,我让你看,我自己动手,自割让你们得到永世难忘的刺激。”他猛地拔出一把弹簧刀,他什么时候从我的随身小挎包里将刀取走了?他的动作快得出乎意料,但我的女友们动作更快。
不妙的是酒精和夜晚灯光的种种因素,最后躺在地毯上的是松开手枪的妖精,在妖精的身边是回忆。几乎没有几滴血,只有一声枪响之后陡然的寂静与淡淡的硝烟味,以及一把插在椅子上的刀。
显然回忆看出古恒装作自杀,而目标是我,看来他是想用刀劫持我以脱离孤境。古恒警告过我,他有引以为自豪的“未暴露的一面”。回忆立即扑向了古恒,妖精为了救古恒,立即拔枪打回忆,已经扑翻古恒的回忆反过身来,冲向妖精,狗和人滚成一团。妖精的手枪首先击中回忆的心脏,而回忆在死之前咬断了妖精的喉管。
我几乎心碎得昏了过去。这是第一次看到俱乐部内部自相残杀,虽然另一个成员是一条狗——我最亲密的肯为我付出生命的唯一的朋友。我的悲哀无人可诉说,这代价无可挽回,这场面看不见几滴血,却比任何一次残杀都血腥、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