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让只觉五脏如焚,脑海里面天旋地转。好似身在一个痛苦的梦中,全身上下也渐渐没了知觉。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没有温度,一切就好像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样子。
忽然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漫天风雪,他觉得好冷,好怕。
“让儿!让儿!”
那个高大温暖的身影出现了在眼前。这几句让儿是那么清楚。他知道,自己还没有死。他还活着,他还在自己身边。
冰天雪地里。
“你是谁家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们都死了。”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师父。你从今天起就叫徐让。”
“师父?徐让?”
“不错,从今天起,师父就是你的亲人。徐让是你的名字。做人要有名字。你的名字是谦虚礼让的意思。做人要懂得谦虚和礼让。”
“师父,《浩然拳法》我已经全都学会了。”
“让儿,这些你虽然都会了,但是你还需要努力。做人不可骄傲自大,要懂得谦虚和礼让。”
往事如翻阅书卷一般,一页页在眼前浮现。
徐让看着陶三然,他的脸上全都是担心焦急,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师父,让儿没事。让儿不会再顽皮了,会好好听你的话的。你不用担心。”
陶三然无论如何都止不住眼里的泪水,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我知道,师父知道,让儿一直都是好孩子,让儿是最懂事的。从小到大,我都知道让儿是最乖的。我从来都不会因为让儿淘气而担心。”
徐让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听他说过这么温暖的话语了,不解道:“那师父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让儿惹你生气了?”他重伤之下,说了这几句话,顿时咳个不停。他的脸上再也不见那些不羁,那根本就不是徐让。那完全是从前那个孩子,一脸的孩子气。陶三然知道,从小到大他的内心一直是最脆弱最敏感的。只不过,这一切都被他的笑脸掩饰得太好。一直掩饰了二十多年。他从来都不会在别人面前露出自己心里的伤痕。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在他一生的最后时刻,在他一生最在意的人身旁,在他师父,在他父亲陶三然的怀里。他所有的一切都再也无法隐瞒。
“师父,让儿真的好幸福。”
徐让脸上的笑容让陶三然心如刀割。泪水在眼眶里积蓄了太久,积蓄了太多,终于还是决堤而出了。
眼泪落在徐让的脸上,冲刷着徐让脸上的血迹,淹没徐让如孩童一般纯真的笑容。
徐让拼尽全力,伸出手擦拭陶三然脸上的泪痕。这是自己最后能为他做的一件事。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亲虽在,子却要先走一步了。徐让第一次清楚的知道,自己终于要死了。这一次,是这么真切的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不久之前,他还在纠结于自己该如何面对自己与陶三然的立场。忽然间大限一到,自己这便要去了。这个时候忽然发现,一切其实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自己眼睛一闭,一切也就一了百了了。这些连云烟都算不上。想不到还能在他怀里,听他如此温暖的话语,感受着他的关心。就是死,也已经没有遗憾了。
可惜,玉儿不在自己身边。还好她不在自己身边。她是多么快乐活泼又淘气的一个孩子。一天到晚,脸上都挂着笑容。可是,她一旦哭起来,又是那么的令人心碎。希望她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死了。只可惜在临死前不能再见一见那狡黠灵动的眼睛,那淘气可人的笑靥。
“师哥,这一次你再也别想把我丢下了。”
这声音千真万确是陶玉的声音。难道自己真的已经死了开始出现了幻觉么。原来死亡是这么美好的一件事。可以听见自己想听的声音。可是,自己明明还有知觉。死亡不应该是无知无觉了么?不,自己并没有死。至少现在还没有。
“玉儿,你怎么来了?”陶三然一脸紧张诧异的看着恍若痴呆一步一步慢慢走来的陶玉。她的表情告诉陶三然,要出事了。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放在眼里,只是看着陶三然怀里的徐让。徐让一脸苦笑,没想到自己此刻最想见却又最不愿见的人居然来了。
陶玉的眼里只有徐让,连陶三然的话都没有听见。对于一旁的人神共愤与紫莲教主更是当不存在一般。她痴痴呆呆来到徐让身前,俯下身去,伸手擦拭徐让脸上的血迹,喃喃道:“师哥,我来了。”
陶三然见她脸上神色不对,心中不禁担忧起来,他知道陶玉这孩子其实最重感情,现在徐让快不行了她就已经这个样子了,等徐让一闭眼她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陶玉没有去管陶三然,把徐让抱在了自己的怀中。
陶三然见她这副模样,歉然道:“玉儿,对不住,我没保护好让儿。”
陶玉摇了摇头,道:“爹,你不用跟我道歉。”她抱着徐让,怜爱地看着他,那神情就像是在看着一个脆弱容易受伤的孩子,更像是一件轻轻一碰就碎的稀世珍宝。徐让问道:“玉儿,不是让你在韩门陪着丑儿吗?你怎么又跑出来了?”陶玉笑道:“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一个地方呆久了都会闷的。”她的笑容令人心疼。徐让也止不住眼里的眼泪,道:“可你总归是要安定下来的。”陶玉道:“我要跟你在一起,不管是跟你呆在一起,还是跟着你到处跑,我都不会闷的。”说完,牵着徐让的手。
徐让一脸无奈,双目深情无限,道:“玉儿,师哥真的好喜欢你,好喜欢你。我好想什么都不管,天天都跟你在一起。可是,我现在真的做不到了。对不起,玉儿,你不要怪我。我现在要先走一步了。”说完,闭上双目,就此逝去。
陶三然神情一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陶玉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平静,道:“爹爹,请恕玉儿不孝。”
陶三然只觉得她表情和声音都有异,这跟那日柳静离去时是多么相似。不!不要!
“玉儿!”
陶三然撕心裂肺的叫了起来。只可惜他的玉儿再也听不见了。陶玉一只手抚着徐让的面颊,另一只手早已暗中藏了一柄匕首,此刻已经插在了自己的心房。她知道徐让不行的时候,已经萌了死志。
心乱如麻,心如刀割。
自己数十年辛苦,到头来什么也没都得到。柳静死了,陶玉死了,徐让死了。自己最在意的人都死了。陶三然站起身来,摇摇欲坠,无语仰首望天。
紫莲教主看着他,道:“大事未竟,其他事最好都把他先放到一边。徐让与陶玉的尸体交给我来处理。”
“他们都已经死了,难道你连他们的尸体也不放过吗?”陶三然第一次在紫莲教主的面前露出了怒意。他的眼睛里,两团火焰在燃烧着,灼热逼人。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那里面的怒意却是显而易见的。敢跟紫莲教主发脾气的,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人神共愤在一旁听了陶三然的话,不禁吓得冷汗淋漓。紫莲教主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冰窟窿。
紫莲教主歉然道:“事情闹成这个样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快活。你放心,我只是让你把他们的尸体交给我来处理。我不会把他们的尸体怎么样。事成之后,我会好好安葬他们两个。”
陶三然的怒意显然还没有完全散去,奇道:“什么事情需要他们两个人的尸体呢?”
紫莲教主淡淡道:“因为韩啸风,韩啸风不见了。他这次逃了,绝对不会轻易被我们找到。他一日不除,我一日难安。我要用徐让和陶玉的尸体把他给引出来。”
人神共愤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紫莲教主所说的话。
“什么?”陶三然的惊骇之情显然比人神共愤更甚。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能在紫莲教主眼皮底下逃走,这韩啸风只怕算得是唯一一人了。
人神共愤道:“不可能吧。他受了教主一击,又在教主的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就这样悄无声息的逃走呢?”
紫莲教主道:“不错,他的确是逃走了。我刚刚进屋看了一下。里面已经是空无一人了。根据他们留下的痕迹来看,一定是来了一个绝世高手,趁我和徐让交手的时候带走了韩啸风。”
人神共愤道:“那可怎么办?这小子要是逃了,治好了伤,那可是后患无穷。”
紫莲教主道:“什么后患无穷,只要把他逼了出来。我就灭了他。真正的后患,我想应该是救走他的那个高手。此人能在我眼皮底下救走韩啸风,武功只怕不在我之下。”
陶三然道:“能救韩啸风的,肯定是中原的武林高手。可是,中原武林的高手,我大都知道。不管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还是隐居依已久的世外高人,我都了如指掌。绝不会有这等高手,可以在教主的眼皮子底下救走一个身受重伤的人。”
紫莲教主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间的高手,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楚。只是他既然出现,而且出手,咱们就应该想法子知道他的来历。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陶三然略一沉吟,道:“依我之见,这高手只怕是韩门中人。”
人神共愤道:“韩门中除了一个韩啸风之外,还有什么人可算得上是高手。上一任的韩门掌门都已经死在了大护法的手下。”
紫莲教主哦了一声,道:“你且说说看。”
陶三然道:“韩之越虽然是死在我手上,但那靠的是计谋。并不是因为的我的武功高过韩之越。韩门在江湖上极为低调,大多数人对韩门的了解都不多。韩门武学,博大精深。以我与韩之越这么多年的交情,我都不知道韩门到底有些什么功夫。当日龙门峡时,韩之越曾经用过一套剑法,他若是没有受伤,与我决战之时使出这套剑法,倒下的只怕就是我了。我与他相交数十载,都没见他用过这套剑法。另外,韩门的韩之过,我看他的武功修为就不在韩之越之下。还有,韩之越有一个徒弟,算是韩啸风的师妹。剑术修为,决不在阳灭与徐让之下。教主,你可还记得在长江之畔的时候,阻你上船的那个碧衣女子?”
紫莲教主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她。不错,这女子的剑术恁的了得。看来这韩门果然是藏龙卧虎。”
陶三然道:“还有一件事,那就是韩啸风的一套掌法。除了他,没有其他的韩门人会。这一套掌法便是韩门失传已久的《决云断天掌》。我手下圣星七隐者就是死在这一套掌法之下。可是,这掌法失传已近百年,韩啸风十数年不在韩门,又是从何处学来的呢?我看,韩门中必然还隐藏着一个绝世高手。说不定,就是今日救走韩啸风的那个人。”
紫莲教主听了这话,不由怔怔出神,喃喃道:“难道,韩门真的是我圣星教的克星么?”
陶三然的这一番猜想确是不错的。
看着徐让的背影消失,韩啸风坐立难安。无论如何,他也没办法看着自己的兄弟前去为自己送死,而自己却在这里泰然安坐。“江月,你扶我出去。”韩啸风道。赵江月知道他的脾气,他既然决定了,自己是怎么劝也没有用的。就算是自己不扶他出去,他爬也会爬出去的。她这就来到了韩啸风的身边,准备扶韩啸风出去。
“你们现在出去,就一定能救他的性命吗?”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入了两人的耳中。韩啸风听得这语音有异,四下里望去,并不见有一个人。这声音为何如此耳熟?又为何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是谁呢?他精于传音之术,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来人使用了传音入密之术。不然这样说话,又怎么不会被紫莲教主等人听见呢?
赵江月四下里看了一遍,却不见一个人,心中好奇,低声道:“啸风,是谁在说话?”
不知何时,这屋子里居然多出了一个人。这人青袍长须,看他的容貌,年纪不上一百也有九十了。什么动静都没有听见,这人好像就是凭空出现的一样。看他的神色,好像他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只是自己等人没有发现而已。
“师父!”韩啸风见了这老者,顿时喜极而呼。
那老者见他如此,脸色微变,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韩啸风这才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弟子见过师父。”说完,便要起身行礼。老者连忙止住,道:“你身受重伤,不必行礼。再说,你我又不是那些俗世中人,何必拘泥于此呢?”韩啸风道:“可再怎么说,尊重师父也是应该的。”老者道:“尊重是放在心里的。倘若你心里不尊重,行再大的礼也没有用。”
赵江月见了韩啸风的反应,不禁暗暗奇怪:风儿的师父不是他爹爹么?怎么这人是他师父呢?
韩啸风道:“光心里想,什么都不做又有什么用?“说完竟然要坚持给他行礼。
老者道:“不可。我虽是你的师父,但你现在已经是韩门掌门了。怎么能让掌门给我行礼呢?”
韩啸风一愣,道:“想不到师傅已经知道了。上次回韩门也没有去拜见师父,还请师父恕罪。”
赵江月这才记起那日重逢之时韩啸风跟自己说过的话。这人就是当时从望月湖中救起韩啸风的那位韩门前辈。想不到韩啸风已经拜他为师了。
老者道:“你就算是去找我,也不一定能找得到我。这次,我在后山无意中听到有人议论,知道你离开韩门已久还没回来。圣星教既已来了,你又是韩门的掌门,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我心里不放心,所以就出来看看了。”
韩啸风道:“师父,外面那个正在跟紫莲教主动手的是我生死与共的兄弟。他现在为了救我,不惜送死去与紫莲教主动手。师父,你帮帮我,去帮帮他。”
老者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韩啸风急道:“师父,难道你就这么忍心见死不救么?”
老者道:“并非是我见死不救。而是我现在有心无力啊。若是你没有受伤,由你去对付外面另外两人,我和那徐让联手对负那紫莲教主,纵然没有必胜的把握,可我们若是要全身而退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眼下受了重伤,外面还有两个高手,我们根本就不是对手。”
韩啸风道:“我不管,就算我死,我也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兄弟去死。”
老者道:“就算你我这边三人一起去拼死一战,也都是死路一条。你有这么好的兄弟,甘愿为你而死。可你却不懂得他的心意。他这么做为的是就是能够让你有一线生机,你若执意要去送死,不算是重义气。而是辜负了你兄弟的一番苦心。早知道你是这样,他还是不来这里的好。”
韩啸风道:“我本来就没打算可以活下去。他为什要来?罢了,师父你不肯帮我,我自己去与兄弟同死也就是了。”
老者忽然一阵冷笑,道:“好一个同死。你这一死,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徐让的一条性命?你死了倒轻巧。她怎么办?韩门怎么办?中原武林又该怎么办?你别忘了,你现在可是韩门的掌门,肩膀上还有那么多的担子。”
韩啸风也是冷笑,道:“我已经死了两个兄弟了。现在,我的兄弟又要死在这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我连自己的兄弟都保护不了,还要我的兄弟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救我,我又有什么能力来挑起肩上的担子。”看他的眼神,已经下定决心了。
老者轻轻叹息了一声,出指如风,点中了韩啸风的睡穴。韩啸风登时便昏睡了过去。赵江月一惊,轻声问道:“前辈,你干什么?”老者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的脾气。跟他说的再多也没用。我们先离开这里。”
迷迷糊糊之间,韩啸风闻到了一股药味。这药味好苦,只不过没他心里苦。三个生死之交就这么死了。他知道,是师父点了自己的穴道。他知道师父的功力。本来自己绝不会这么早就醒来的。那是因为自己受了伤,师父出手点穴才使了三分力道。
徐让,他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眼睛一闭一睁,肝胆相交便成阴阳之隔。他好想哭上一场。
不过,他毕竟没有真的哭出来。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自己现在正躺在床上。而赵江月就坐在床边看着他,满脸焦急与关切。韩啸风心里这才微微涌过一股暖流。赵江月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韩啸风的手,在自己的脸庞上轻轻摩擦着。
她的眼里有泪水。
韩啸风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替她拭去眼泪,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
赵江月微微一笑。
“风儿,把药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