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颌首回道：“听家父讲，当年，太老爷正在村北溪头洗择山菜，忽见一对衣着鲜亮，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女从北山下来……”
光绪三十四年，农历五月廿二日，午时末。
正是中午时分，阳光透过层林照在跳跃的溪水上。华南山蹲在溪边洗择从林子里采摘的鲜菇，忽见一对年轻的男女从对面走来。两人虽短衣瘦裙，但那布料质地、做工却十分考究，连袖口裙边都是滚着祥云图案的五彩绣。深山野溪间突然现出这般人物，南山先生惊愕地停下手中的活，眯起眼睛打量这对男女，竟顾不得几株野菇随溪水而去。
迎面而来的年轻男女正是纳兰文博侍卫与赫佳蓝樱宫女。两人因连续多日在深山峻岭中跋涉而面色疲惫，赫佳蓝樱更因失去元吉终日伤心，面容憔悴。纳兰文博见到溪边洗菜的华南山，弯腰作一个揖道：“冒昧问先生一句，——这里可是石桥村？”
南山先生忙起身回礼道：“正是。”
纳兰文博望着南山先生颀长，溜肩的身材和醒目的瓜子脸，回头再端详有着同样瓜子脸的赫佳蓝樱，现出一脸的迷茫。
细心的蓝樱也注意到这个细节，上前施礼道：“老人家如何称呼？”
南山先生回道：“山野之夫，随便起个名字罢了。老汉姓华，字南山，你就直呼我南山好了。”
南山先生谈吐超俗，令纳兰文博与赫佳蓝樱刮目相看。纳兰文博望着南山先生随口呤出两句唐诗道：“隐隐飞桥隔野烟，石激悬流雪满湾。——南山先生，附近可有诗中描写的景致？”
南山先生笑道：“先生这两句唐诗分别出自张旭的《桃花溪》和应物的《龙潭》，合成集句②平仄和韵律上倒也勉强凑合。若说诗中的景致，敝村倒是有一处。”
纳兰文博与赫佳蓝樱没料到深山僻壤竟隐着一位高士，眼前不禁一亮，疲惫之色也顿时消失。纳兰文博又作一个揖道：“学生初到贵村,两眼一抹黑，先生若能指点一二，学生也免去劳顿之苦。”
南山先生拈须沉思，望着两人问道：“荒野之人，先生实不敢当。两位不辞劳苦，攀山越岭来到这蛮荒之地，怕是为一样东西吧？”
纳兰文博与赫佳蓝樱听了更是一惊，相互对视后纳兰文博只得如实回道：“不瞒先生，学生实为佛点头而来。”
南山先生听了未露出惊异之色，问道：“两位从嵩山浮沉寺而来吧？”
纳兰文博回道：“正是。”
南山先生又问：“先生可否记得诗的下句？”
纳兰文博随口念道：“古洞草深微有路，水帘岩底见龙眠。”
南山先生问道：“先生可知这两句的出处？”
纳兰文博正欲回答，赫佳蓝樱却抢先替他回道：“头句出自杜光庭的《题福唐观二首》，后一句来自沈彬的《麻菇山》。一首绝句，分别来自四位唐代诗人，细品又是如此天衣无缝，珠连壁合，我想……非南山先生没人集得如此绝句吧？”
南山先生听了猛地一惊，许久才拈须笑道：“姑娘果然学识渊博，聪明过人。”
说话间已远远望到一座天然石桥飞跨溪上，果如诗中所绘，桥身周围云雾缭绕。走上石桥，遥见一条白练般的瀑布飞流而下，在崖下激起腾腾水雾，远远就能听到隆隆的水声。南山先生立在桥这边，遥指飞瀑道：“诗中已暗示取图的路径，老汉就此于两位告别吧。”
纳兰文博与赫佳蓝樱拜别南山先生，过桥距瀑布还有二十余丈远，果然见到隐蔽在草丛后面的洞口。两人在附近砍下两截饱含松脂的树枝，从包袱中取出打火石，点燃后一前一后钻入洞中。进洞后里面的空间时宽时窄，宽处如空旷的大厅，显得阴森可怖。窄处又只能容下半个身子，逼得两人躬背曲膝蛙行前进。两人将火把举在头顶，纳兰文博在前，赫佳蓝樱压后，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在曲折幽深的洞内小心翼翼往前摸索。
再往前走洞内越加潮湿，不时有冰冷的水珠滴在脖颈上，赫佳蓝樱便不停地打着哆嗦。火光不时惊动石壁上倒悬的蝙蝠，几十上百只的黑色幽灵扑愣愣从头顶掠过，惊得蓝樱紧贴在湿漉漉的石壁上。纳兰文博弯下腰，将一只手向她伸来，安慰道：“蓝樱姑娘不用怕，这只是普通的飞鼠，不会主动伤人。你跟着我，身子最好放低一些，别让它们的利爪划伤就好。”
赫佳蓝樱待要伸出手去，心中仍想着元吉，回道：“谢谢将军关照，蓝樱自会小心。”
山洞曲折幽暗，似乎没有尽头，两人手中的火把已渐渐燃尽，只得在洞中摸索着前进。走了不知多久，随洞刚转过一弯，黑暗中忽现一星亮光，并传来隐隐的流水声。两人侧耳倾听，顿时喜出望外，向着光亮飞奔而去。越往前那亮光越见扩大，水声也更加响亮。两人刚刚冲出洞口，竟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咫尺之外一挂银色的水幕从千尺山崖上垂下来，跌入潭中激起亿万朵白色的浪花，并发出千军万马般的隆隆声。千万缕阳光透过水幕斜照过来，变幻着璀璨的令人眩目的色彩。纳兰文博与赫佳蓝樱刚刚缓口气来，忽见南山先生背对着他们，盘腿席地坐在仅有三尺见方的突起平台上。
纳兰文博环顾四周，脚下是十余丈高的峭壁，身后是浸着绿苔的千仞石崖，除非他从下面十丈多高的地面上扎翅飞上来。南山先生已听到身后的动静，突然开口道：“佛点头非一般俗物，虽是十年花开，仍有三百余年未等来有缘之人。今日两位贵人缘分匪浅，竟取得入谷的机密。但老夫仍要冒昧问一句……两位不畏艰险，辗转千里寻宝至此，不是为己所用吧？”
纳兰文博如实回道：“先生所言极是。”
南山先生又问；“不知此人有何大仁大德，竟有缘享用佛点头这样的稀世珍品。”
纳兰文博回道：“不瞒先生，此人便是当朝皇太后。凭心而论，太后并非大慈大悲，仁义道德之君，但她为振兴中华，正欲仿效西国施行君主立宪。光绪三十二年，正式颁布镇国公载泽五大臣起草的《仿行立宪》上喻，光绪三十四年，也就是今年，太后与五部一院③审议学部右侍郎达寿的奏书，将要颁布《钦定宪法大纲》。从此，中华将从君主统制走向民主、民生。先生思量，不管太后用意如何，此变革岂不是我四万万民众的福祗？其大功大德又怎是匹夫修一寺、建一桥、舍一粥所可比拟？”
南山先生沉思不语，似乎被纳兰文博慷慨激昂的解说打动。纳兰文博稍一停顿，继续讲道：“如今，太后重疾缠身，若有三长两短，立宪之举半途夭折不说，群龙无首，中华大地也必将烽烟四起，内乱不止。那时必将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为此，学生才不顾山高路险，冒死为太后寻得仙花一瓣，以求天下太平，救四万万芸芸众生于水火之中。”
南山先生听了缓缓起身，指着两丈之外崖壁上的一块青石道：“以义士之言，佛点头为太后所用也不算为过了。进谷之图就放于龙石之下，就看先生如何取下了。”
纳兰文博与赫佳蓝樱顺着南山先生的手指望去，果见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似卧龙盘在绝壁上，龙石与他们立脚的平台无任何可借助之物，赫佳蓝樱疑问的目光不由地转向纳兰文博。好一个纳兰文博，只见他神情安然，将那龙石打量片刻，轻轻将一口气运上丹田，从立脚的平台纵身弹出。只见他身似飞燕，中途将脚尖轻点崖壁突起的一块拳头大的岩石，蜻蜓点水般便飞到龙石之上，弯腰从石后取出一支半尺长的竹筒，反身又回到这边的平台。
南山先生见了笑道：“先生文武双全，又怀济世之心，老汉也就无虑了。”
正讲着话，扑愣愣从洞中飞出一群蝙蝠。南山先生见了望着纳兰文博问道：“先生此行可遭他人算计？”
纳兰文博凝神倾听，忽地抽出尺二短剑，返身冲进洞中，就见一条黑影闪向洞的深处。纳兰文博哪肯放过，如箭离弦直射洞中，凭着敏锐的听觉紧紧跟住前面的神秘之人。随后两人又一前一后冲出山洞，逐渐适应洞外强烈的日光后，纳兰文博看清那人一袭十三太保的紧身黑衣，黑巾蒙面，中等略瘦的身子轻如飞燕，踏着草尖嗖嗖地往前窜。纳兰文博不敢松懈，暗暗将丹田之气吐纳全身，使出全身解数飞身追赶。前面黑衣人见无法摆脱纳兰文博，飞身跃上断崖，在峭壁突起的岩石间如灵猿般飞跃腾挪。文博也不含糊，施展轻功紧追不舍。黑衣人见纳兰文博渐渐追近，一边逃一边悄悄从袖口抽出暗器，瞅准时机，奔走间头也不回，一甩手三寸长的钢镖从左肩上方流星般向文博腿下飞来。这一镖既突然又隐蔽，就算是武林高手也难以躲过。文博不愧是大内侍卫，高手中的高手，在追赶中瞥见黑衣人将手探入袖中，已暗暗做了防备，见一道寒光逼来，已知对方用了暗器。只见他不慌不忙用手中的短剑轻轻一拨，咯啷一声那镖便坠入崖下。
黑衣人见飞镖被挡下，停下脚步，一个回头望月，转身间双臂突然扬起，就见两只飞镖脱手而出，流星闪电般双双冲着纳兰文博左右两腿射来。纳兰文博见了大吃一惊，这一招叫“双星拜月”，是江南陈派的看门绝招，只许山穷水尽之时才可出手。按路数两只并行的镖应该分别刺向左右两目，至今还没听说江湖上哪位好汉曾躲过这招“双星拜月”。据被“双星拜月”击中的高手回忆，一对飞镖向着双目飞来之时，眼前顿如坠入黑夜，只见流星寒光迎面扑来，哪里还有躲闪的余地？纳兰文博这一惊顿时惊出一身的冷汗，忽地一个旱地拔葱腾空而起，躲过这两镖后才重新落在岩上，心下已知黑衣人手下留情，没有按路数直封他双目，才让他得以躲过一劫。
黑衣人见没有击中文博，心下一时着慌，没留神一脚踏空，身子晃了几晃才算稳住，刚想拔腿离去，纳兰文博顺手拾起一块青石，扬手之间飞石不偏不倚击中黑衣人的小腿。黑衣人顾不得伤痛，跛着一条腿继续在崖上跳跃腾挪，但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
纳兰文博并不急着将他拿下，与黑衣人保持着八九步的距离不舍不弃。黑衣人逃到一处绝壁下，腿伤明显加重，已无力攀越上去。只见陷入绝境的黑衣人返过身来，后背抵着裸露的岩石面对步步逼近的纳兰文博，围着黑色布巾的脸上仅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近在咫尺的纳兰文博分明从那双眼睛中看到失望、惊恐和愤怒。
纳兰文博将短剑插入腰间，抱拳施礼道：“刚才那两镖义士手下留情，我文博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今日华容道上放义士一马，也算投桃报李，以德报德吧。”
黑衣人听了将信将疑，正欲抽身离去，纳兰文博拦住他的去路道：“义士，在溪边你大概也听到我与南山先生的对话，恳望义士以我华夏万众生灵为重，还是就此罢手吧，万万不可做出千古悔恨之举。”
黑衣人突然笑道：“纳兰侍卫不要对太后抱任何幻想，预备立宪与君主立宪是两码事，何况……太后立宪乃是有条件的，本质是不许触及大清王朝的皇权。”
纳兰文博冷笑道：“可惜啊，你们革命党人一叶障目，何曾看得透当前的局势？依你们革命党人的实力，目前还成不了气候。若太后归西，清王朝群龙无首，就算革命党联合执掌兵权的汉人大臣推翻满人统治，谁敢说那些各怀鬼胎的诸强不会为争夺新的皇位而烽烟再起，血染中华？”
黑衣人听了沉默无语。纳兰文博闪开一条路，指着下山的路道：“义士，请。”
黑衣人缓缓离开崖壁，回身抱拳道：“谢纳兰侍卫不杀之恩，保重，会后有期！”
眼望着黑衣人瘸着腿隐入林中，纳兰文博正要返回，赫佳蓝樱从后面匆匆赶来，见纳兰文博作望着林子发呆，上前劝道：“只要不伤人就好，将军也不必太放心上。”
纳兰文博望一眼将要落山的太阳，略一思索道：“蓝樱姑娘，今日已晚，鬼谷又凶险难行。我们不如在村中暂且住一晚，明日太阳未出便动身进谷如何？”
赫佳蓝樱点头道：“此话正是，就依将军了。”
注：①杌子：指小凳子；②就是从已有的不同诗文中选出句子重新组合一首新诗或对联；③五部为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和刑部，一院指翰林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