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唐望着人潮车流，下意识地摇摇头。他脑子里还深深印着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睛，凭感觉他相信姬豫不会欺骗他。这时候一辆空车驶过来，李明唐扬起胳膊，出租车在身边停下。车子经过景山，李明唐注视着红墙碧瓦的故宫对施瓦茨说：“教授，我想单独走一走，晚饭时间我们在酒店见面。”
下车后，李明唐沿着故宫围墙来到西护城河岸边。这里游人不多，河水波光潋滟，河岸是一行随风而舞的垂柳，柳荫下独自坐着一位算命先生，面前摆着阴阳八卦图。没有客人，身穿中式对襟短衫，留着银白长须的老人目不旁视。一副超然世外的洒脱。
李明唐两眼微闭，屏住呼吸，沉沉欲睡中身体渐渐飘起。穿过一片黑暗后他看到另一番景象：高大的城墙，微波荡漾的护城河，夕阳西照，唯不见一位行人，只听到角楼挑檐下风铃叮当。一墙之隔，宫女们也许一世不曾踏足这片自由的土地。李明唐从梦中归来，身体靠在护墙上，反复地默念那句“宫花寂寞红”的唐诗，却始终不得要领，忍不住在自己脑袋上狠狠拍了几下。一直闭目养神的老者突然开口道：“客人不必烦恼，人自有命，何不问命于天？”
李明唐望一眼眉毛、胡须皆白的先生，心中不禁一动。犹犹豫豫来到老人身旁，还未开口，老人伸出手掌道：“这位先生不必讲话，只写一个字，老夫便猜到你的心思。”
李明唐未加思索，便用食指在留着硕长指甲的掌中写下一个“宫”字。老人依然双目微闭，沉思片刻道：“客人大概……在寻找一个人吧？”
学问做到李明唐这个份上的知识分子，多半对算命持有怀疑态度，李明唐也不例外，不动声色望着白胡须的算命先生。老者将手掌握起，放在胸前道：“《释宫》曰，宫谓之室，室谓之宫，室内两张口，先生要找的人也许早已成家，添丁增口呢。”
听了这话，李明唐若有所思，掏出钱来要付先生卦资。老者却洒然一笑，收起卦摊飘然而去，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李明唐摘下眼镜，揉了揉双眼，耀眼的阳光照在高大的灰砖墙上，渗透着历史的沧桑。李明唐再次将《太后起居注》在脑海里过滤一遍，姬豫的话不错，历史……如昨夜星空，纳兰文博如一颗微弱的流星转瞬既失，太后身后那位卑微的侍女更似雁落柳梢，风过长空。但鸿爪雪泥，历史终究会留下一丝痕迹。李明唐掏出手机，找出昔日一位同学的电话号码。那同学毕业后留在中科院，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接通电话后李明唐开门见山告诉同学，借用他的国家图书馆的注册账号和密码一用。那位同学与他在学术上一直保持着不错的联系，很快就将账号与密码通过短信发了过来。
李明唐从包里取出iPhone手机。这款新产品在美国才上市还不到一年，将创新的移动电话、可触摸宽屏iPod及具有桌面级的电子邮件、网页浏览、搜索和地图功能完美地融为一体。互联网接通后，很快就进入国家数字图书馆图书目录检索库。李明唐将检索重点放在二、三十年代，他判断一定会有作家或记者采访过侍女，也一定会有文章问世。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一份1933年的上海《申报》副刊上发现一篇连载的文章，记者根据宫女的回忆详细介绍了慈禧的宫中生活，被采访的宫女虽只有寥寥数笔，但对山穷水尽的李明唐来说，这些信息也算是柳暗花明了。李明唐兴奋地握紧拳头，又给施瓦茨打去电话，告诉他有些急事要办，晚饭就不在酒店吃了。
李明唐乘车沿地安门外大街来到烟袋斜街。烟袋斜街虽然只有短短二百多米，却历史悠久，老北京无人不晓。这条街也很特殊，街本身就宛如一只烟袋。细长的街道好似烟袋杆儿，东头入口像烟袋嘴儿，西头入口折向南边，通往银锭桥，看上去活像烟袋锅儿。李明唐在北大求学期间也曾来逛过几次，记得街上有几家烟袋铺，大都是高台阶，门前立着一个木制大烟袋当幌子，黑色的烟袋杆儿，金色的烟袋锅儿。他还清楚地记得一家“双盛泰”的老店，门前竖着的木雕大烟袋，足有一人多高，粗如饭碗一般，金黄色的烟袋锅上还系着条红绸穗，十分醒目。
下车步行几分钟，街口立着一座红柱彩绘的仿古牌坊。上学那会儿这牌坊还没竖起来，大概是这几年新立的。转过牌坊，李明唐面对店铺林立、游人如织的喧闹街景心中格登跳了一下。街两旁青砖灰瓦的旧屋被琳琅满目的商品和五颜六色的广告遮掩，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位宫女的后代谈何容易！
夕阳返照，人影、物影拉得瘦长。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虚幻、诡异。李明唐收住脚步，面向街西两目微闭，身体渐渐地飘起来，当他穿过黑暗睁开眼时，灵感却被浮躁的现代气息阻隔，眼前只有一片灰蓝的混沌。李明唐无奈地摇摇头，做一次深呼吸，重新回到现实。
二百多米的短街，李明唐足足走了半个小时。眼看到了街的尽头，街西口一处紧挨商店的小院引起他的注意。两扇斑驳的红漆木门半开半掩，门上有两只铜兽，灰色砖上嵌着青石汉画。上方是四块圆形麒麟百兽图，墙角四块方形飞龙与车辇图。整条街上，这是一处唯一没有被商业氛围笼罩的建筑。立在古拙的院门前，李明唐的心跳无由地加快，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扑面而来。
李明唐放慢脚步进到院内。这是一处两进的四合院，前院堆满杂物，屋檐下码着成箱的商品。绕过垂花门进到后院，街面上的喧嚣顿时消失。眼前的一幕让李明唐惊得魂飞魄散，全身的汗毛顿时竖立起来。西厢房前三尺见方的空地上生着一株蓊郁的石榴树，树冠挂满妖艳的白石榴花，阴森森的树影里端坐着一位白眉毛、白胡须的老者，若不是胡须在晚风中微微摇曳，还以为大白天撞见了鬼。李明唐擦一把眼镜片重新戴上，那老者与护城河边的算命先生竟活似一人。
李明唐惊魂未定移到石榴树下，老者缓缓睁开双眼，明朗的眼睛炯炯有神，将李明唐望了一眼，突然开口道：“先生不是生意人吧？”
李明唐礼貌地向老人点点头，回道：“晚辈要寻……一个人。”
老者仰起脸，长叹一声说：“斯者已逝，活者苟安。先生要寻的……世人还是故人？”
李明唐道：“故人，太后身边最后一位贴身侍女。”
老者摇摇头说：“太后十月归西，最后一位贴身侍女只有十六岁。”
李明唐似有所悟，向前一步问道；“还要请教老人家，可知那位宫女的姓名？”
老者重新闭上双目，两手平放在陈旧的藤椅弧形扶手上，慢悠悠地回道：“姐姐赫佳蓝樱，妹妹赫佳芸妆，先生打听的是蓝樱吧？”
李明唐想了想回道：“正是，老人家可知她的下落？”
赫佳氏是满清八旗之一的正红旗。这样显赫的家族，他们的女儿选秀入宫即使不做嫔妃，也要做亲王子弟的福晋，怎么做了一个地位卑微的侍女？凭着一知半解的清代知识，李明唐判断赫佳姐妹很可能是内务府三旗出身。内务府三旗又称包衣三旗，主要由上三旗④的家仆组成，清后期逐渐吸纳了其他旗人甚至汉人。内务府三旗每年选秀一次，入宫的女子大多做了各宫的侍女。
暮色已浓，小院静如深谷，弥漫着令人不安的阴沉的鬼气。端坐在树影下的老者也渐渐变得模糊，如一具没有生命的僵尸。李明唐心惊肉跳立在老者面前，如果不是解开不死之花的强烈欲望支撑着他，他也许早就落荒而逃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老者才低声反问道：“先生为何要寻找一个百年之前的宫女？如果为利而来，还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李明唐若有所思回道：“为了解开一个梦吧。每次做梦，梦中离不开紫禁城，离不开蓝樱和太后，如果有前世……”
老者睁开双眼，黑暗中荧荧的目光打量李明唐许久，问道；“先生，在这里……你看到什么？”
注：①不包括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②低下的湿地 ③刺榆 ；④即镶黄、正黄、正白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