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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今我来思(二)

因为岭北省的案子催得紧,太微宫三法司官署几乎是夜夜灯火通明。一连熬了几个通宵的景昱也有些扛不住了,可抬眼朝殿内一扫,连同嘉琼在内,刑部宁州清吏司、吉州清吏司的员外郎、主事,会同十多名都察院宁州道、吉州道的经承与理藩院理刑清吏司的文书都在埋头查阅卷宗。

念及嘉琼已过花甲,身份亦尊,景昱主动上前劝道:“嘉大人,夜已深了,您且去后殿安置吧。”

闻声,嘉琼缓缓抬起头,对景昱拱手行礼,“有劳殿下记挂,不妨事,不妨事。”

“您就别再熬着了,快去歇着吧。”说着景昱主动上前去扶嘉琼,“我送您过去。”

嘉琼不好推辞,顺势搭着景昱的手臂,勉力站起身,长松一口气。此间,他与景昱皆瞧见了仍在案前奋笔疾书的景明。

“睿王殿下,您怎么还没回宫?”

专心一志的景明被这一声惊得笔尖一颤,他猛地仰起头,只看是景昱和嘉琼并肩立在他眼前。他一脸迷茫,瞬时回想起刚才听到的话,于是解释道:“我刚才看到吉州管粮通判的口供,正与一位牧民的申述案宗内容相近,所以我就想着把二者之间的共同之处罗列出来。”

难得景明如此用功,景昱欣慰一笑,“这些明日再弄也不迟,身子要紧,你也走吧。”

“没事,我还差一点儿就写好了。”说着放下笔,抬手作揖,“二哥、嘉大人,你们慢走,恕不远送。”

看景明又要提笔,景昱上前,伸手按住景明的手,微微嗔目,“三弟,你先回去,别让弟妹担心。”

“真没事,我已经跟她报备过了,二哥,你先走吧,我写完就回去。”

景昱正要反驳,却听身侧传来一声温柔,“请嘉伯父大安。”

“这可使不得!豫王妃快快起来。”伴着嘉琼的惊诧声,景明与景昱不约而同的朝门外望去,只看嘉琼谦卑的迎上兆雪嫣,赔笑道:“王妃真是折煞老臣了。”

“大人对家父多有提携,便是雪嫣的长辈,眼下并无外人,叫声‘伯父’更是应该的。”

“王妃太客气了。”

兆雪嫣向嘉琼点头微笑,转念对景明屈身行礼,“睿王殿下。”

见此,景明即刻从书案前站起身,朝兆雪嫣还礼,“二嫂。”

接着便看景昱走近兆雪嫣,不解的问:“你怎么来了?”

“今日去春熙宫给母妃请安,母妃知道殿下近些时日公务繁忙,时常宿在太微宫,她顾念殿下身体,怕殿下受凉,所以特地嘱咐臣妾,若是今夜殿下仍不回宫,定要给殿下送些保暖的衣物来。”

“这等小事,打发玉姗他们就是了,你又何必亲自前来,更深露重的,仔细风寒。”

景明本不想以此揶揄景昱,可也不知怎的,突然看兆雪嫣满目深情的望着景昱,一脸崇拜的样子,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所以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调侃景昱:“二哥,正是二嫂体贴你,才要亲自来的。”

“睿王说笑了,与弟妹相比,臣妾自愧不如。她一边照顾着你,一边还要替母后分忧,操劳尚仪局的大小事务。”说着兆雪嫣莫名一笑,“今早给母后请安的时候见到弟妹,看她又比前段时间还要消瘦,可想这修玉牒的工作也不比你们这查案轻松,我来的时候遇到塔娜郡主从西内院那边回来,说是尚仪局今天出了点儿事,弟妹仍在那儿料理呢。”

景明一怔,“当真?”

兆雪嫣一脸认真,微微蹙眉,“臣妾也是听郡主说的,并不知细情。”

兆雪嫣这话说得景昱有些糊涂,他打量自己的媳妇,暗暗揣度其间的深意。

按理,兆雪嫣从“滴水穿石”到太微宫来,是要行过西苑的东路,可铭婼从西内院回西苑,却是直接从西苑南门回去即可,二人并无相遇的可能。若兆雪嫣所言不虚,那么铭婼为何要舍近求远呢?那她又是为什么要跟兆雪嫣主动提及凌芸呢?

待景昱回过神来,景明却已没了踪影。

寒风漏夜,云雾见月,落叶铺路,萧瑟凄凉。

凌芸立在清冷月色下,望着尚仪局上锁的殿门良久,淡默无言。右手里钥匙早已温热,蜷缩的手指,死死地攥着,紧抠着掌心,不肯放松。

身后的秋菊瞧着凌芸纹丝不动,担心她受寒,便试探着提醒凌芸,“主子,这夜里风大,咱赶紧走吧,眼看就要四更了,一会儿巡夜的禁军该绕回来了,见您在此处,怕是不妥。”

尚仪局司籍司、尚书局司记司奉命与礼部、宗人府在尚仪局属殿纂修于皇史宬、宗人府及礼部三处封存的玉牒,改为缮写两部,将分别存于皇史宬和襄城行宫。凌芸借此机会,请旨督管参与其中的内廷女官,一来是为了暗查宸妃旧事,二来,她是想躲着莲心。恰逢今夜景明奉旨在太微宫与景昱协助三司,共同审理由吉州押解回京的罪臣,不能回宫,凌芸便趁此机会,在尚仪局拖延留到了深夜,只因她想亲眼翻看到那本玉牒,却是无功而返。

静默良久,凌芸心内叹道:“是我昏傻妄想了,此等宫闱秘事,怎会记录在案,编入史册,即使有,也是轻描淡写,寥寥几笔。那个本子肯定跟选秀案档一样,无非写着生辰八字,家族成员,多的不过就是何年入宫,何年晋封,何年生子,何年薨逝。自古以来,所谓的史书工笔,不过如此。”

凌芸深呼一口气,果断地转过身,朝身边的秋菊淡淡地说:“走吧。”

由西内院的东门出来,行过西苑前曲折蜿蜒的石子路,在错乱交横的假山中,瞧见一个身影由皇极殿外廊西后门方向过来,在一棵槐树下躲过值夜的一列宫人,之后左转,径直往西宫而去。

秋菊悄声对凌芸道:“主子,你瞧那人,奴婢看着怎么有点像皇上身边的卫贞容?”

一听此言,凌芸大步上前,看着那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一面疾步离去,一面四下观望,虽然看不清那人的脸,但瞧她那身最高女官的宫服,凌芸断定那人必是烨帝身边的玉婕。见四下里无人,凌芸急忙拉着秋菊,“跟上去。”

“福祐,你先回去。”

眼看景明正大步流星向前走去,福祐紧追了几步,嗫嚅道:“殿、殿下......”

“不许跟来!”

福祐又要开口阻拦,倏然刮起一阵风,卷着细沙迷住了他的眼。他被迫停下脚步,下意识紧闭双眼,伸手捂住口鼻,低头闭息。等他能再睁开眼时,只看黑夜里星点白影闪烁。他不禁将两条手臂扣紧,锁住怀里的卷宗,打了个寒噤。

风卷起层层银杏叶,连着尘土成烟,跟着玉婕一路,到了一处隐蔽在乱林中的院子前,突然不见她的踪影。

瞧着斑驳的红墙上爬满了萧条枝干,院门两侧的石狮上挂满蛛网,门口的台阶也有明显的裂痕,左侧仅剩的那扇门朱漆破裂,门上的铜钉黯淡发黑,门洞檐下的匾额字迹磨损严重,辨别不清。

凌芸不禁抬手在脸前摆了几下,又拎起裙角,屏着呼吸,小心踩下每一步,生怕脚下纷乱的落叶制造出暴露踪迹的声响。

跨进门,穿过九步长的门洞,是一百寿石影壁,绕过影壁,豁然开朗,虽然满眼断壁残垣,可威严丝毫不减,布满青苔的汉白玉甬道直通重檐歇山顶大殿,两侧阔绰的广场上各立着一个华表,四周摆着铜缸。

忽见有一黑影在大殿的西山墙闪过,秋菊急切的扯了扯凌芸的衣角,低声道:“主子,在那边!”

瞧着黑影由侧门往后院去了,凌芸毫不迟疑,疾步跟上,通过侧门,后院很小,只是一排罩房,唯有西侧有一月亮门可以出去,经过月亮门,顺着脚下的石板路,凌芸和秋菊走进一片银杏林,渐渐地,石板路被落叶和泥土掩埋,凌芸只好凭着感觉在林子里穿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大路。

凌芸掐着腰站在一个银杏树下喘气,却听见秋菊在身后惊道:“主子,你快看前面,那不是咱方才进去的那个宫门吗?”

一模一样的宫墙,一模一样的石阶。

凌芸蹙眉,“我们被骗了。”

秋菊紧张道:“怕是卫贞容发现我们了。”

“看她那样子就是轻车熟路的,甩掉我们自然也是轻而易举。”话间,凌芸很是随意的朝身后瞟了一眼,却发觉秋菊并不在自己后面,她猛然回身,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秋菊......秋菊!”轻唤了几声,并无回音,凌芸顿时心内发毛,在原地来回打转,东张西望,惊慌不已。

景明本是追着凌芸和秋菊进了银杏林,可跟了三五步之后便不见她二人的踪迹。无奈之下,他只能在树丛中徘徊。不久之后,隐隐听到了枯枝被踩碎的声音。他朝那声源处寻去,却看秋菊昏倒在一处宫苑的牌坊前,却不见凌芸。

恍惚有灯火闪烁,只见一个人影飘过。可在景明疾步上前追赶的时候,那人却又在不远处停下脚步,从容镇定的回头看他。当景明看清那张脸的时候,他渐渐停下了脚步,眼睁睁的看着那人淹没在这黑夜之中。与此同时,景明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念头。

忽听身后的林子里有异动,凌芸转身便见不远处有个宫灯在地上打转,凌芸一眼便识得那是秋菊拿的灯笼,于是壮着胆穿进林子,就在凌芸躬身要拾起灯笼的时候,她突然发觉有个影子从林子里飘过,凌芸丢下灯笼,顺着黑影的方向追去。不过追了几步,便从林子里绕了出来,却瞧见秋菊正躺在一个破旧的石坊下。

伸手试到了鼻息,凌芸瘫坐在秋菊身边,算是松了口气,“秋菊......醒醒......”凌芸摇晃着秋菊,不住地叫她,可秋菊却昏迷不醒。

“喂!你倒是醒醒啊,不然我怎么把你弄回去啊,眼看天都要亮了!”

就在凌芸自言自语的时候,从石坊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开门声,只瞧石坊后面的宅子里有人出来,吓得凌芸急忙拖着秋菊想往石坊墩子的缝隙里躲。

可眨眼的功夫,凌芸却突然停下了手,探出头,瞪眼望着从宅子里出来的人,正瞧那月色下的明黄格外刺眼。突然一只大手从眼前晃过,紧紧地捂在嘴上,身子不由自主地向石坊前面的石狮底座靠去。

伴着沙沙的落叶声,再熟悉不过的味道随风而过,只觉得背后渐渐有温度蔓延开来,紧环着腰身的那只手格外有力,而嘴上的那只手却有些颤抖,听着稳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凌芸不禁屏住呼吸,紧闭上双眼,紧张地感受着急促的呼吸和强有力的心跳。

那脚步声终于消散,紧抱着凌芸的双手也渐渐放开,凌芸一时有些缓不过神,可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她缓缓转过身,看着满脸写着紧张的景明正忐忑地盯着自己,凌芸尴尬地紧眨了几下眼,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想景明抬手捧住她的脸,毫不迟疑的吻下。

情迷里残存的意识唤醒凌芸,她急忙从景明宠溺里挣脱出来,羞怯地别过脸,低眼看向倒在他们身边的秋菊,暗暗舒了口气。

倏然,耳边传来一声沙哑,“芸儿。”凌芸未及反应,便又被景明紧紧揽在怀里。凌芸试图推开景明,可景明反而更加用力的锁紧她。一时无可奈何,也渐渐察觉到了景明的反常,凌芸不再挣扎。

印象里,景明很少这样唤她。

“你、你怎么了?”心中莫名不忍,凌芸顺势伸手环抱景明,一手攀着他的肩,侧脸紧贴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对不起。”

翌日,烨帝下旨,准睿郡王嫡妃阮氏所奏,赐内侍女官四品淑仪阮莲心为睿郡王庶妃,是为正七品贵人。

当日晌午,以送贺礼为由,景昕派玉娟亲去“花晨月夕”,傍晚方回。

“真的吗?”景昕对玉娟问道:“确认无疑?”

“是,奴婢把过脉,她真的没有怀孕。”

“那真是谢天谢地,没有孩子就好。”景昕一愣,不解道:“只是,这其中是谁出了差错?”

“是莲心自己弄错了,她月信迟迟未现并不是害喜,而是气虚体寒,至于呕吐,是她的胃有症疾导致的,芸主子得知后不敢声张,也就没有请太医诊脉,所以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信以为真,乱了方寸。”

“那景晔那边可知真假?”

“似乎并不知内情,如若莲心因此真的嫁给了殿下,于他而言,就失去了最大的棋子。”

景昕冷笑,“那现在他该后悔,如今棋差一招,皆因他不能慧眼识珠。”

今夜的“花晨月夕”异常凄寂,飒飒寒风,卷着女子的呜咽声,幽幽游荡。

只是,哭的人,并不是凌芸。

秋菊觑着安然坐于暖阁里伏案描样子的凌芸,再转眼瞥向立在暖阁前痴痴凝望着凌芸的景明,心中愈发忐忑。

玉婕来“花晨月夕”颁旨的时候,莲心并不惊喜,而是甚为惊讶,当场情绪激动以致昏厥。而凌芸却更加反常,竟欢欢笑笑的招呼玉婕,请她入明居吃茶用点心,还与她说了好一阵闲话,之后亲自恭恭敬敬的把玉婕送走。

按理,莲心成为景明名正言顺的侍妾最该伤心的人是凌芸,可是当真看不出来她有一丝一毫的伤心难过,相反,眼下黯然消沉的人,是景明。

倏然看凌芸起身回头看向自己,秋菊即刻集中精神,忙不迭迎上去,简单整理了一下案上的笔墨,紧接着连同几案一起抬走了。

低眼看凌芸一如平常的从暖阁里出来,主动上前服侍自己更衣,景明一手按住正在给他解扣子的那双玉手,闷闷问道:“你就不问我吗?”

“问你什么?”

见凌芸一脸不解,景明霎时气涌上头,额角青筋暴突,暴跳如雷,一手甩掉凌芸的手,朝她怒吼一声,“阮凌芸!”

看景明的胸膛震动起伏,凌芸娓娓道:“当初,是我主动向父皇请旨赐婚的,所以,我早就做好了接受她的准备。我不问你,是因为我了解你。你有你不得已的决定,而我选择无条件的尊重你、支持你,不管怎样,我都信你。”

“我承认,我是想过这种方式,但我发誓,真的不是我!”景明跟外面那些看热闹的人一样,事先毫不知情,就在他还在犹豫要不要他们“如愿以偿”的时候,事情就毫无预兆的发生了。景明去找烨帝理论,反被烨帝以“睿王妃所求”之名打发,他再顶上两句,又被骂的狗血淋头,直接被轰出皇极殿。他在太微宫躲了一整天,幻想了无数种凌芸会如何指责质问他的情形,可是他都不知道要怎么跟凌芸解释。当他忧心忡忡的回到家里,面对的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凌芸。他从未想过,向来脾气火爆的凌芸可以在这件事上如此镇定自若。

跟平日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她安安静静的坐在窗前描样绣花,等着因公晚归的他回来。

“还记得当初你跑来见我时,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看景明被自己问得一怔,凌芸继续说道:“你问我凭什么认定你会接纳我?”

话未说完,景明顿时恍然大悟,急道:“记得。”

“我说了什么?”

“你和我一样,都活在别人的手心里,左右我们都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景明并没有说完。他凝视着眼前的凌芸,而凌芸正好抬眼仰望他。

“还赌吗?”凌芸问景明。

景明下意识咬住打颤的嘴唇,并没有回答凌芸。

看景明眼圈发红,一脸不安,凌芸情不自禁的拥进他的怀里,莞尔道:“我知道,你不会。你放心,我也不会跟别人一样,要你去负责什么。没办法,我就是这么的自私。”话音未落,只听头顶扑哧一笑。

因为,这才是景明的凌芸。

次日清晨,凌芸送景明出门,二人只看莲心一身素衣,脱簪散发,跪在明居的台阶前。

景明厉声斥道:“秋菊!福祐!”看秋菊和福祐不动声色的跪在身前,又听景明喝道:“本王不过是出去办差两月有余,你们便忘了尊卑规矩,愈发偷懒散漫,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

“奴婢该死!”

“奴才该死!”

景明并不理会秋菊和福祐,抬手指着跪在莲心身后的春桃,“送你主子回去。”说罢便拂袖离去。

低眼看向福祐,凌芸随口道:“还不快去伺候王爷上朝。”福祐答应了一声,忙不迭地起身追去。

凌芸又伸手扶起秋菊,欲与她进入殿内,却听莲心在身后唤了一声“小姐!”

“小姐,莲心就真的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要您这般不肯原谅吗?”

莲心这话如万箭齐发直穿凌芸心房,好似那百毒不侵的蛊虫抽筋蚀骨,牵扯出阎罗小鬼般梦魇的夜晚。

撞破之后,凌芸没有当即挑明,景明不在,她便没了主心骨,可她又庆幸景明不在。她不能跟凊葳说,更不能找景昕倾诉,哪怕她知道其实秋菊也是知道的,可她亦不敢显现分毫。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压抑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试图一如平常度日。可是她没办法控制自己不把莲心跟阴艳琪联系在一起。直到那天,就好像理所应当,一切变得不是妄图强加,而是铁证坐实。那莫须有的背叛之名。

似乎天意如此,圣驾回銮的前日,莲心与秋菊起了争执,只因一盘青丝玫瑰馅的月饼,但当时凌芸并不在场。

月饼是羲家特别送进宫给凌芸的。往年凌芸在闺阁中的时候,中秋若不在襄城过,佀氏便会让羲珏安排人特地给凌芸送来她亲手做的青丝玫瑰月饼。莲心跟在凌芸身边多年,凌芸自然是少不了给她月饼吃的,但秋菊并不知这其中的故事,只当羲家送来的是稀罕物,是凌芸专享的吃食。莲心先瞧见了,也没问凌芸是否吃了,便很随意的将一盘都往外端,被秋菊逮了个正着,也不管自己品级在莲心之下,上来便把莲心数落了一通。养尊处优惯了的莲心,凌芸都未对她红过脸,又何时受过他人这般奚落轻贱。她就像那粗制滥造的防洪坝,遇见了秋菊这梅雨,竟先溃堤了。

“你个低贱坯子,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姐姐我是打小伺候主子的,更是这里的淑仪女官,不过吃点月饼,还轮不着你在这儿说教撒野!”

“我自知身份卑微,而你也不过就是伺候主子的奴才,仗着主子好性,待你似几分姐妹,你便得了便宜,也把自己当成主子啦!”

殊不知,一向不善言辞的秋菊其实是个隐藏的伶牙俐齿,不过三言两语便让莲心哑口无言,不知何以相对,气昏了头,扬手便打了秋菊一记耳光,正入凌芸的眼。于是,凌芸便不肯轻饶她。

莲心恼道:“小姐便这般护着那个小贱人吗?是她欺负我在前,何以要我对她赔礼道歉?小姐口口声声当我是妹妹,可你有何时当过我是你妹妹?自打你嫁进明居,多她近前伺候,你便日渐疏离我了,襄城的时候你非要遣我一人回来,年后你回来,总是喜欢事事交代她,又时时自带她出门,是觉得我总是混在你和殿下跟前,怕我夺了你宠爱吗?可她是一直跟着殿下的,你怎么不疑心她是否跟殿下有私呢?”

哪知凌芸冷冷问道:“女为悦己者容,莲心,你若不曾对景明动心,为何总是要精心打扮?”

莲心一怔,“小姐,你当真疑我。”

凌芸突然苦笑一声,“怎么,冤枉了你不成?”看莲心提不起气来辩解,两手紧捂着肚子,连连作呕,凌芸的心紧揪在一起,她故作镇定,弱弱道:“自上次碰了脑袋,你也病了一段日子了,再这么拖下去怕是不好,且先叫了太医过来瞧瞧吧。”

闻声,莲心急着摇头,“不用不用,我没事,真的没事。”

“都病成这个模样了,你还硬撑着做什么?”凌芸起身,缓步走向莲心,在她跟前蹲下,质问道:“你从来都金贵自己的,怎么这次却百般推辞,”说着一手搭在莲心肩头,“莫不是你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看凌芸的眼神蒙上了一层阴翳,莲心别过眼,“我不知道。”

“当真不知?”

“不知。”

“很好,”凌芸猛然起身,疾言厉色道:“秋菊!宣太医来!”

“小姐,真的不必了!”

“速速宣太医!”

莲心忙伸手拉扯住凌芸的裙角,哀求道:“小姐,小姐,我知错了,我错了,还求你不要叫太医来,我说,我都说,是,莲心知道自己这是害喜,但请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和殿下绝对是清白的,这孩子是四殿下的,不是殿下的。小姐小姐......”

在那三个字落地的瞬间,凌芸心内的大石也随之坠下。她随手甩开已经语无伦次的莲心,自己颤抖着复又坐回榻上,只听莲心忐忑问道:“小姐......你何时知道的?”

“我不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所以你也不必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反倒是我该谢你不是来夺景明的。”看莲心满脸惊骇,凌芸不甘心的问道:“你扪心自问良心,我薄待过你分毫吗?”说着凌芸不禁笑了,失意道:“是我问错了,你方才都说了我待你不平。只是,我从未想过你会存了旁的心思,连我都不配知道。”凌芸轻叹一声,“原是我不配的。”

“我虽与四殿下情投意合,但以我的身份实在无法成为他的妻子,哪怕妾室亦不可奢望,只是......”看莲心轻抚小腹,哭道:“若我自己怎样都好,可眼下,我和他有了孩子。小姐,你素来疼我,我便也只能厚颜乞求你庇护我了。”

凌芸抬手抹去脸颊上的泪,“算了,等殿下回来,我会想办法送你走的。”

“莲心除了你,再没有亲人啊!”

“外人都当你是殿下的通房丫头的,我若留你,日后你生下的,只会是景明的孩子,这对所有人都不公平。你不必担心,我会找人照顾你的,待你生下孩子,再让景晔寻个机会纳你过门就是了。”

“万万不可啊小姐!”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姐,外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送我出去,只会让人起疑,如若败露,必会遭人非议诟病,只怕是要连累你和殿下。莲心不求得常伴他左右,就只想这么远远的看着他,但求你给我无辜的孩子一个安身之所,让我留在明居。”

禁不住莲心哭眼抹泪,软磨硬泡,凌芸也不知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就觉得真的是无计可施,就那么轻易的答应了她。

在莲心的声声哭泣里回过神,凌芸缓缓转过身,不解问道:“你不曾得罪我,又何来原谅之说?”

“好歹我等到二十岁还会被放出宫去,可你既知我并没有身孕,为何还要给我名分?如此我就彻彻底底被困在这里了,这难道不是对我最大的报复吗?”

“她当真不知吗?”凌芸在心里纠结自问,“她当真不知,那沉香里能乱人心神的是毒药吗?”

凌芸强忍住泪,故作出一副阴狠模样,咬牙切齿道:“我已如你所愿,也算,仁至义尽了。”说罢,猛地转回身,随着莲心的歇斯底里,无声恸哭。

“阮凌芸!不想你的心肠竟比铁石更甚,蛇蝎亦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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